第十二章 诺德之死
作者:
佚名 更新:2025-11-03 13:25 字数:4038
在村口的水井旁,一块被踩实的泥地上,几个妇人坐在一截倒下的原木上。她们手里都没閒著,有的在用粗麻线缝补男人的旧坎肩,有的在从一堆扁豆里挑拣出石子。
午后的太阳把泥地晒得干硬,空气里有股牲口粪便和乾草混合的味道。
“听说你家诺德,如今成了老爷们的骑士?”一个正在给裤子膝盖处缝补丁的妇人停下手中的骨针,抬起头,眯著眼看向诺德的母亲。
诺德的母亲正低著头,用一把小骨刀费力地削著一个芜菁的硬皮。
听到这话,她手上刮皮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脸,眼角的皱纹挤到了一起,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缺了颗牙的笑容。“是啊!”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响,有些沙哑,但那股高兴劲儿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旁边一个正从扁豆里挑拣石子的妇人,把装豆子的浅口篮子搁在腿上,把上半身朝诺德母亲那边探了过去,眼睛里全是亮光:“我可听说了,你们家给他弄了身能上阵的家什,穿上可真结实!”
“哪儿的话,”诺德的母亲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了。她把削好皮的芜菁扔进脚边的木盆里,盆里已经泡著几个了。“那是木头做的,样子货。铁打的盔甲,一小块就够我们吃一年了,哪买得起。”
“就算是木头的,那也得不少钱吧!”
“可不是!”诺德的母亲直起腰,在满是泥垢的裙子上拍了拍手,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头。“林子里那些松木,脆得很,一碰就裂,做不了那个。要做就得用好木料,还得是手艺好的木匠才行。我给诺德选的是山毛櫸,硬邦邦的,就是价钱高!”
“高?要多高?”另一个妇人立刻问,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我算给你听,”诺德的母亲伸出两根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光是请木匠吃饭,给木匠家送东西,就送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后来找人进山里砍那棵树,又给了一袋子麦子!要不是管事大人看我是给孩子做盔甲,免了伐木的税,的钱还要多!而且那根木头,还是领主老爷的管事亲自给挑的呢!”
“真的!?管事大人亲自挑的!?”问话的女人眼睛一下睁大了,嘴巴也张著,一脸不信。
“那当然!想不到吧!”诺德的母亲身体微微往前凑,声音压低了些,但每个字都足够让围著的人听清楚,“我跟你们说,我们家诺德,是领主老爷亲口点的名,才提拔成骑士的!”
“真有本事!我家那小子怎么就没这好运气!”一个妇人羡慕地咂了咂嘴,低下头,扯了扯自己手里缝补的、已经褪了色的旧衣服。
一时间,水井边的空气里,都是女人们的恭维声和诺德母亲怎么也压不住的笑声。
但她的笑声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拐角走了出来。
她的头髮一綹一綹地黏在一起,上面沾著泥和乾草屑。
身上那件灰麻布的旧坎肩已经烂成了布条,掛在瘦得只看得见骨头的身上。她的脸颊深陷下去,皮肤是灰黄色的,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看任何地方,就那么一步一步,拖著脚从几个人身前走过去。
不只是诺德的母亲,泥地上所有说话声和笑声都停了。几个妇人脸上的笑意僵住,然后一点点没了。她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跟著那个女人移动。
离得近了,一股酸臭、血腥和烂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飘了过来。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上,有几块皮肉已经烂了,盖著黑色的血痂。她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那张脸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就那么直挺挺地,一步一步往前蹭。
“是杰森家的……”一个刚才说话声音最大的妇人,忍不住抬起手,试著叫了一声,声音又干又涩。
可是,那个女人像是没听见,还是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前面是井!拦住她!”另一个女人突然发出尖叫,“她要是掉进去,这井水还怎么喝!?”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接著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手脚並用地朝那个女人跑过去。有的人想去抓她的胳膊,有的人在她旁边大声喊著什么。
可那疯女人身体里突然生出一股很大的力气。她一句话不说,眼神也没有变,只是猛地甩开旁边拉她的手,用尽所有力气朝井口扑过去。
幸好,一个平日里干活最壮实的妇人反应最快,在女人身体往下掉的时候,她整个人也扑倒在地上,一把死死抓住了女人的脚脖子。
女人没能掉进井里,但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井口的石头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道口子在她额角裂开,能看见白色的骨头碴子混著红色的血和一点白色的脑浆,从伤口里挤了出来。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抽动了一下,隨即就软软地吊在了那里,不动了。
“你说……这是图什么呢?”一个妇人把头扭到一边,不敢再看地上的样子,长长地出了口气。
“……领主府不是发了抚恤的钱吗,她家又不是没孩子了……”另一个女人也低声说。
“她男人呢?怎么不见那个男人?”抓住脚脖子的壮妇鬆开手,任那条腿无力地掉在地上。她撑著地站起来,大口喘著气问。
诺德母亲摇了摇头,声音很低:“前几天喝多了,在村里闹事,让巡逻的骑士一棍子打死了。”
“那她家那个小的呢?”壮妇也忍不住嘆了口气,“其实那男人死了也好,那傢伙本来就是个孬种!”
“……不晓得,听人说是被卖了。”
“卖给谁了?”
“也许是哪个好心的骑士老爷买走了,但谁说得准呢?前阵子,邻村不是也有个孩子,说是被好心的骑士老爷收留了?后来不也传出来,其实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一个妇人忍不住小声说。
“嘘……”另一个女人赶紧拍了拍她的肩膀,朝四周递了个眼色。
“哦,我是说別的领地!我们领地的骑士老爷都是好人!就跟你家诺德一样!以前还在我家吃过饭呢!”那妇人立刻改了口。
诺德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看著地上杰森母亲的尸体。
头已经磕烂了,里面红的白的东西还在慢慢往外渗,混著那股腐烂和尿骚味,钻进鼻子里,让人想吐。尸体就横在井口,要是不处理,这井里打上来的水,接下来几天是没法喝了。
可是……
诺德母亲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村里的一些閒话。有人说,她的儿子诺德,是杀了杰森才当上骑士的。
她就这事问过诺德。
诺德当时眼睛不敢看她,说话也含含糊糊的,没直接说,只说杰森是被林子里的怪物咬死的。
可是那咬死杰森的怪物,长什么样呢?
她再问,儿子就发火了:“问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女人管好家里的事就行了!”
是啊,她管那么多干什么,她儿子已经是骑士了,比什么都好。
可……她还清楚记得,她儿子最开始跟的那个叫巴隆的骑士,也没活过一年。领地里五十多个骑士,看著威风,可每年都有死的。不是在外面染了病,就是遇上土匪,要么就是去了別的领地就再也没回来。
黑森林,可不止接壤一个黑松林堡。
她还想起,都说骑士厉害,可要是手里没傢伙,或是没穿甲,被几个种地的男人用粪叉围住,也一样会没命。
几年前,不就有个骑士因为被粪叉戳了个小口子,没几天就发臭死了吗?那骑士回来的时候,还笑著说不过是手指头大的伤。
说起来……
诺德这次,又被派去黑森林了……他,还能回来吗?
诺德母亲顿时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她不敢去想儿子回不来的样子。
杰森家生了四个,病死两个,一个战死,一个被卖。他们家生了五个,前面四个都让热病给带走了,就剩下诺德这么一根苗。
要是诺德也回不来……
不,诺德肯定能回来的!一定能!
诺德母亲忽然吸了一大口气,看向其他人:“我们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吧。”
“就我们几个?”一个女人看著地上那具已经有苍蝇在嗡嗡转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搅。
“她男人死了,儿子也没了,总不能让她就这么烂在这里吧,这口井大家还要用呢!”那壮妇倒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实话。
“也是。”另一个女人嘆了口气,同意了。
“那就回去拿把铲子,顺便再叫上各家男人过来搭把手。”
…………
黑松林河滩。
嘭~~
重物落地。
诺德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他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湿冷的石子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隔著粗布外衣,他能感觉到里面山毛櫸木板的坚硬。
木甲没碎。
诺德哆嗦著长出了一口气,隨即就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两条腿抖得像筛糠,根本使不上力。
“看来你这裤襠,可比你的嘴要老实。”伊万用一种近乎嘲弄的平淡语气说道。
“你!”诺德抬起头,狠狠地瞪著伊万,但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从两腿之间漫开,浸湿了羊毛裤子,河滩上的冷风一吹,那块地方又湿又凉。
他刚才被嚇得尿了裤子。
“尸体不会给你,你自己滚回黑森林去。”伊万拿著火枪指著诺德。
“绝对不可能!有种你杀了我!!”诺德竭力挣扎著爬了起来,即便双腿颤抖,隨时都有可能倒下。
沉默,再次僵持。
“你都嚇尿了,没必要坚持!”伊万眼神没有丝毫地波澜,火枪继续指著
“来吧,杀了我!要不然,把尸体给我!”
……
伊万深吸了一口带著血腥气的空气,他放下了沉重的火枪,枪托顿在地上,然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身旁一直保持戒备的山姆,身体顿时绷得更紧了。
老猎人也下意识地紧张起来,生怕诺德忽然暴起。
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就这么死撑著,但他也的確没办法把整个黑松林堡赌上,在这个时候跟老禿头开战。
至少,至少要有20把火枪!一百个以上的土雷才行!
现在,绝对不能打。
但尸体,也决不能那么轻易的给他!
可这傢伙,他有什么呢?
可眼前这个傢伙,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换的东西?
诺德紧张地看著伊万,看著他低头沉思。
他知道,对方思考的时间越长,自己活下来的可能就越大。
但是,能不能拿到那具尸体,才是他能不能活过明天的关键。若是拿不到尸体,即便是回去了,恐怕自己也不会有一个好下场。
理智告诉诺德,对方越是思考,就说明对方越是不愿意杀自己,不愿意跟老禿头立刻开战。
可他依旧紧张地不像话,浑身颤抖著,诺德觉得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咚咚声震得他耳朵生疼。他想大口地喘著气,却又不得不屏息凝神,等待伊万最后的决定。
是把尸体给自己……
还是最终决定……要一枪打死自己。
来吧!
诺德在心里对自己喊,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努力过了!
就在这时,伊万开口了,说出了一句他完全没想到的话。
“说说吧,你是怎么成的骑士。”
“他们,是怎么教的你们呼吸法的。”
“全部过程,从头到尾,不要有一丁点遗漏的告诉我们!”
“然后,你可以带著这具尸体滚回黑森林。”
“要是敢有半句假话……”伊万再次举起了火枪,枪口对准诺德的脸,眼神冷得像河里的石头。
“不会的!我全都说!只要能让我把尸体带回去,向『老禿头』证明我没撒谎就行!”
诺德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他鬆了一大口气,脸上立刻堆起了討好的笑容,急切地解释著。
至於那什么呼吸法,黑松林靠它多出几个骑士,或是少几个骑士,跟他又有什么关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