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诺德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1-03 13:25      字数:4573
  诺德站在黑森林堡的吊桥上,脚下是冰冷坚硬的石块。他向下瞥了一眼护城河,河水在秋日阴沉的天光下泛著幽绿,清澈得能看见几条肥硕的鱼在水底慢悠悠地打著转。
  真羡慕那几条鱼啊,对世事一无所知。
  诺德回头,目光越过校场,投向城堡那几扇高高在上的彩色玻璃窗。
  阳光费力地穿透玻璃,折射的光柱在地上投下几块有气无力的彩色光斑,像垂死挣扎的蝴蝶。
  校场上,几个卸了甲的骑士正靠著兵器架子,毫不掩饰地朝他投来讥讽的冷笑。
  他们在笑自己的木头鎧甲。
  即便他们身上连件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却还嘲笑自己嘲笑的那么起劲。诺德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嘲笑自己的。
  毕竟,巴隆那身烂得快散架的锁子甲,已经是黑森林堡仅有的七件铁甲之一了。
  “別看了,死人脸上路不吉利。”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那是与诺德同行的骑士,他的教官,正不耐烦地瞪著他:“准备好了就该滚了。”说完,那人自己先跨上了马。
  他打扮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身后的板车上装著几捆香料、一摞陶罐,还有些崭新的铁器和几本硬壳书册,装得有模有样。
  诺德却没有这样偽装。
  他原本也想扮成个走街串巷的小贩,但这个身份被教官否决了:“用你的猪脑子想想,他们是驴吗?你那张脸谁不记得?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话糙理不糙。
  他的脸大家確实都记得,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用自己骑士的身份过去。
  他以骑士的身份过去,即便只是个空架子,即便对方会把这视为黑森林堡的挑衅,可再怎么样对方也不会开战。可他要是扮成商人,一旦被认出来,被人装作不知道,当场打死在烂泥沟里,老男爵也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这是规矩。
  就像他能被放回黑森林堡一样,是教会立下的野蛮规矩。
  谁不听教会讲道理,教会就跟谁讲道理。
  诺德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木头鎧甲,这是他骑士的证明。
  他母亲得知他被破格提拔为“骑士”后,激动得几夜没睡,托遍了关係,找村里最好的木匠赶製出来的。那木头像样的连漆都没上,只是用麻绳和皮条勉强捆在一起,走起路来“嘎吱”作响,像个滑稽的木偶。
  “成了骑士,以后就能有自己的封地了,再也不用看天吃饭了!”母亲把这套鎧甲交给他时,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攥著他,力气大得惊人。
  诺德记得母亲眼中混杂著狂喜和泪水的光,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这身木甲有千斤重。
  相比之下,杰森的母亲——那个公鸭嗓侍从的母亲就没这么“高兴”了。
  据说,知道杰森死了,他母亲在家里哭了一整宿,那之后,走路甚至绕著他妈走。
  诺德迈开步子,走在那条坚实的青石路上。
  这条路,是黑森林堡歷代的骑士一块石头一块石头铺起来的。
  诺德还记得,以前常见老男爵一个人佝僂著背在这条路上踱步,看到哪块石头不平了,或是碎了,会亲自抽出佩剑,用气刃將其削平。明明竟是些下人奴隶该干的事情,老禿头却很喜欢自己干。
  用他的话讲,就是出去的道路就是他的脸,自己的脸面就只有自己打扮才看的顺眼。
  近些年,老男爵的背更驼了,路上的事情,听说都交给了他的儿子。
  路两旁挤满了前来送行的村民。他们骚动著,脸上写满了敬畏和羡慕,想衝上来摸一摸他身上的“骑士甲”,却又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被无形的威严挡住。
  黑森林堡,能穿甲的,就是人上人。
  诺德贪婪地享受著这些目光,这曾是他梦里才敢想的场景。他看见邻居家那个流著鼻涕的小子正踮著脚冲他挥手,嘴里喊著他听不清的什么话。他也听见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商量著要把自家小子送来给他当侍从。
  多美好啊。一切都像梦一样。
  可一阵冷风吹来,吹得诺德心悸不安,吹得他诚惶诚恐。
  毕竟……巴隆死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巴隆,就死在他面前,胸口被轰出一个焦黑的大洞,像个破麻袋一样倒下去。那画面,至今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回神!脑子里在想什么!”教官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
  诺德一个激灵,没敢回话,默默收拢了翻腾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有没有命再走回这条青石路。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
  说起来,巴隆的母亲……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诺德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
  云还是那片云,懒洋洋地飘著。
  天,也还是那片灰蓝色的天。
  ……
  大半天的路程后,他们一头扎进了黑森林。
  这片森林是通往黑松林的唯一路径,林如其名,高耸的树木枝叶层层叠叠,將阳光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斑驳的黑影。
  空气里瀰漫著一股常年不散的、树叶腐烂和湿土混合的阴冷气息。苔蘚像绿色的毒癣一样爬满了树干,落叶和腐殖质在树根下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绵软无声,像是走在死者的血肉上。
  据说很久以前林子里有怪物,后来都被老男爵一个人杀光了。从那以后,这里便再没听说有什么怪物。
  黑森林与黑松林的边界,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
  当诺德的靴子踏过那条仅没过脚踝的溪水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躥上后脑。
  冷水带著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寒渗进了脚脖,仿佛跨过了一道生与死的界线。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黑松林村那股特有的味道——牲口棚的骚臭,混著烂泥塘的腐朽气息,熏得人头晕脑胀。
  他停下了脚步。
  偽装成商人的教官也勒住了马。
  “就到这儿。”教官翻身下马,声音压得极低,“你留在这里,好好用你那颗老鼠脑袋想想,该怎么把那个要了巴隆命的东西找出来。”
  他盯著诺德,眼神锐利如刀:“我会先进村。记住,別跟得太近,別让任何人发现我们是一起的!否则,你就等死吧!”
  诺德想反驳,秋收祭后行商增多確实是最好的掩护,但巴隆才死了几天?
  他们这么快就摸上门,简直是把“我是老禿头派来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但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这是教官的计划,是老男爵点头同意过的。就算失败了,责任也是教官的。既然如此,他何必多嘴?
  他只要学聪明点,別暴露,別死,就行了。
  对,不要学巴隆。
  诺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想起了自己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他的任务很简单:搞明白那个要命的“烧火棍”到底是什么,有多少,藏在哪。
  为此,他可以去问,去收买,甚至……假意投降。总会有办法的。
  诺德的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瞥向了已经牵著马准备出发的教官背影。
  出卖掉这个傢伙,用他的命去换取情报……也不是不行。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可没胆量再敢隱瞒老禿头一次。
  算了,不管了,要真出什么问题,先活下来再说,诺德想。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
  维克多牵著那匹瘦马,踏入了黑松林领地的范围。马车轮子碾过泥土,发出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说不紧张是假的。巴隆那个蠢货,虽然蠢,但论蛮力,维克多早在几年前就已不是他的对手。
  能悄无声息地干掉巴隆,这地方藏著的秘密,绝不像它外表看起来这么简单。
  怎么死的?诺德那个小崽子含糊其辞,说什么“怪物”。老男爵一个字都不信,觉得是这帮泥腿子造出了什么新奇的战爭器械。
  但维克多,反倒有那么几分信了诺德的鬼话。
  他对巴隆那个混帐的了解,远比他那只知道念叨“我儿子是骑士”的老母亲要多得多。
  巴隆只是看起来胆大包天,实则比谁都惜命。遇上真正的硬茬子,他向来是第一个跑的。
  可这一次,巴隆没跑掉。这可不像是村民能办到的事,他更愿意相信,这村子里真有能跟老男爵掰手腕的怪物。
  反正维克多他绝不相信巴隆会死在一群连破烂都当宝贝的泥腿子手里。
  一进村口,一股熟悉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维克多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抬起袖子虚掩在鼻前。是牲口棚的骚臭、腐烂的垃圾和经年不洗的身体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是贫穷与愚昧独有的气息。
  他抬眼望去,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墙根下堆著发黑的杂草。
  “下贱胚子住的地方。”他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骯脏的景象让他稍微安下心来,对,这才是他想像中黑松林该有的样子。巴隆会死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
  这里连藏一个刺客的阴影都找不到。
  但既然老男爵认定了这里有蹊蹺,那他维克多就暂且收起轻视,好好当一回“商人”,探个究竟。反正出了事,也是老男爵那个老禿头自己判断失误。
  他牵著马车,脸上强行挤出一副他想像中商人该有的笑容——油滑、諂媚,带著几分市侩,朝著村子中心那片略显空旷的地方走去。
  可越往里走,维克多心里的违和感就越重。
  气味依旧难闻,但脚下的主路……太平整了。虽然是泥土路,却没有预想中的泥泞和隨处可见的牲畜粪便,仿佛有人定时清扫过。
  路边甚至挖出了一条浅浅的排水沟,沟里堆积著一些落叶和垃圾,显然是刻意为之。
  那些茅草屋虽然破,但屋前屋后却看不到乱扔的杂物。几户人家的窗台下,甚至还用破瓦罐种著几株不知名的野。他还看见几个光著脚的孩子在追逐打闹,衣服上满是补丁,但脸和手却意外地乾净。
  这……不对劲。
  维克多见过的村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一不是脏乱得像个垃圾堆。懒惰和骯脏是刻在这些泥腿子骨子里的天性,他曾教自己领地的那些贱胚子收拾乾净,可当天说就只有当天记得。
  等到了第二天谁还管他昨天说了什么。贱胚子听不懂人话,是刻在骨子里的。
  黑松林的反常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和警惕。
  他压下心头的疑虑,在村子中央停下,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夸张的腔调吆喝起来:“香料!上等的香料!还有南方运来的精美陶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价格公道!”
  他的叫卖声引来了几个村民。他们畏畏缩缩地围拢过来,身上那股浓重的汗臭和泥土味熏得维克多几欲作呕。
  这些平日里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傢伙,此刻正用他们那浑浊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车上的货物。
  “都……都卖些啥呀,老板?”一个村民瓮声瓮气地问。
  维克多强忍著一脚把他们踹开的衝动,脸上的笑容堆砌得更厚了:“老乡,看看吧!这可是好东西,南边运来的香料,上好的铁器,还有这陶罐,又光又亮!”
  “这罐子……咋卖啊?”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中年男人伸出黑乎乎的手,指了指一个陶罐。
  维克多脸上掛著和善的微笑,內心却满是轻蔑。他伸出手指,用一种赏赐般的口吻,清晰地说道:“不贵,十五个铜幣。”
  十五个……铜幣?
  特里伸向陶罐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隨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低著头,假装仔细挑选著罐子。
  维克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迟滯,但並未在意,只当他是被价格嚇到了。他心里冷笑,等著这个老农夫討价还价,他正好可以顺著话头,套问村里的情况。
  特里拿起一个陶罐,装模作样地用指关节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老板,你这陶罐……结实不?十五个子儿,可有点贵啊。”
  “贵?”维克多心里嗤笑一声。这帮贱民,果然只认得便宜货。为了儘快达成目的,他决定表现得“大方”一点。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故作亲切地说:“老哥,你要是真想要,我看咱们有缘,算你便宜点。”
  嘖。
  听到这话,特里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精光。
  他太清楚那些走村串户的商贩是什么德行了。一个农夫,对著一个价值十五个子儿的陶罐摸来摸去,又嫌贵,又不鬆手,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商人,早就该不耐烦地开骂了。
  “滚滚滚,不买別摸,摸坏了赔得起吗!”
  “买不起就滚远点,別耽误老子做生意!”
  这才是他熟悉的对话。至於还价?商人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让你自己觉得不买都亏了,那都算仁慈的。哪有像眼前这位一样,买家还没怎么样呢,卖家自己就先主动降价了?这根本不是做生意,这是在施捨。
  而且,除了给老爷们卖东西的,或是骑士老爷们,谁说价格的时候,还带上铜幣这样的称谓啊。也就那些成天用银幣银幣的骑士老爷们才会这么算。
  这傢伙……根本就不是来卖东西的。
  特里心里瞬间雪亮。
  他不敢再多看对方一眼,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暴露了什么。
  “唉,还是算了吧。”特里嘆了口气,恋恋不捨地將陶罐放回车上,那副模样活像一个没钱给孩子买的穷父亲,“我们家那个还能凑合用,你这个太贵了,买不起,买不起。”
  说完,他便佝僂著背,转身挤出了人群。
  他要赶紧找伊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