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万子万孙万历
作者:
佚名 更新:2025-11-05 08:52 字数:3667
中秋的月轮高悬,清辉如练,泼洒在南京皇城的琉璃瓦上,却驱不散奉天殿前那一片被无形重压凝固的死寂。
光幕上的画面带著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没有血雨腥风,没有刀光剑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肃穆白幡。
紫禁城的巍峨宫闕在惨澹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丧白。
灵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行冰冷的文字缓缓浮现:【隆庆六年,明穆宗朱载坖驾崩,享年三十六岁。】
“又…又是个短命的?”奉天殿前,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带著难以置信的颤抖。
龙椅之上,朱元璋的眉头狠狠拧成一个“川”字,下頜线绷得死紧。
朱棣则抿紧了唇,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著光幕上每一个细节——这已经是大明第几位英年早逝的皇帝了?天家血脉,竟如此多舛?
悲伤的余韵尚未散去,光幕已无情地切换。场景从冰冷的灵堂转向了象徵至高权力的金鑾宝殿。
然而,那象徵著九五之尊的盘龙金漆宝座上,坐著的却不是一个威仪天下的身影。
那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穿著明黄色龙袍,身形单薄得几乎要被宽大御座吞没的孩子。
龙袍明显不合身,过长的下摆拖曳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袖口也空荡荡地罩著那双属於孩童的、尚显稚嫩的手。
他顶著一顶沉重得似乎隨时会压断他细弱脖颈的十二旒冕冠,小小的脑袋不得不努力挺直,维持著帝王的威仪。
可那张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上,只有一片茫然的苍白,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这森严殿堂格格不入的惊惶与无助。
他甚至下意识地在宽大的御座里微微挪动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更稳当的坐姿,那微微悬空晃荡的小腿,泄露了所有强撑的镇定。
一行新的文字在孩童皇帝身侧浮现:【太子朱翊钧继位,改元万历,时年十岁。尊嫡母陈氏为仁圣皇太后,居慈庆宫;生母李氏为慈圣皇太后,居慈寧宫。】
“十岁?!”死寂的广场上,骤然爆发出海潮般的惊呼。
“十岁!比当年英宗皇帝登基时还小!这……这如何使得?”一位老臣声音发颤,带著浓重的忧惧。
“主少国疑,主少国疑啊!”另一位大臣捶胸顿足,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动盪,“英宗前车之鑑犹在眼前!土木堡之变,我大明元气大伤……”
朱元璋死死盯著光幕上那个在龙椅里显得无比渺小的身影,眼神复杂至极,有怒其父短命的痛心,有对稚子肩负社稷的忧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身后侍立的太子朱標,望著那十岁孩童惶恐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揪,仿佛看到了某种沉重的宿命轮迴。
他嘴唇翕动,下意识地、带著无比复杂的心绪,將那个悬於帝国之上的年號轻轻念了出来:
“万历……万历……”
这低低的、几乎是无意识的两个字,落在朱元璋耳中,却如同九天之上猛然炸响的一道惊雷!轰隆一声,瞬间劈开了他所有的思绪!
朱元璋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从龙椅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御座旁小几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前格外刺耳。
他浑然不觉,一双虎目圆睁,死死盯著光幕上“万历”二字,眼白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威严的脸庞上,血色剎那间褪得乾乾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惊骇的惨白!
“万历?!万……歷?!”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著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震颤,“万……子……万……孙?!”
这四个字如同带著冰碴的寒风,瞬间刮过奉天殿前每一个人的心头!
所有听到的人,无论文武勛贵还是普通侍卫,无不浑身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
许多人想起了那个流传在勛贵高层、讳莫如深的秘闻——十三年前洪武爷称帝之时,神机妙算的刘伯温曾有一卦……
“重八!”马皇后急切的声音响起,带著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迅速起身,紧紧握住朱元璋那只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颤抖的胳膊,温言道:
“莫要急,莫要慌!
你看天幕所示,这万历皇帝登基,距离大明276年国祚终结,尚有七十余年光景!
七十余年,足以传数代了!
况且,你看那隆庆皇帝为他留下的大臣,张居正、高拱……天幕之前提过,都是能臣干吏,非是庸碌之辈!”
她的声音清晰而镇定,试图將丈夫从那个可怕的讖语联想中拉回现实。
朱元璋被妻子温热的手握著,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死死盯著光幕,眼神疯狂闪动,手指下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急促地掐算著,嘴唇无声地翕动,显然在进行著令人心惊肉跳的推演。
十岁登基……七十余年……万历……万子万孙……传到他的孙子辈……时间……时间竟能如此吻合?!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著他的心。一股冰冷的、带著宿命般绝望的寒意,沿著脊椎骨迅速蔓延开来。大明江山……难道真如那卦象所言,终结於万历的子孙之世?!
“七十多年……七十多年……”朱元璋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眼神时而锐利如刀,时而茫然若失。他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光幕,似乎想从中找出否定的证据。
光幕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注视,画面流转,开始回溯这位幼帝更为久远的来歷。
场景变幻,来到一座规制森严却透著压抑气氛的王府——裕王府。
时间標註:【嘉靖四十二年八月十七日】。
画面聚焦在產房,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紧张凝滯的空气。稳婆抱著襁褓中的婴儿,脸上却没有新生的喜悦,只有深重的恐惧和不安。婴儿小小的、皱巴巴的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
一行小字浮现:【朱翊钧,明穆宗第三子,生於裕王府。时值世宗嘉靖帝晚年,篤信“二龙不相见”讖语,讳言立储,凡涉“储贰”之言,动輒处死。故其诞生,无人敢奏报嘉靖帝,亦无人敢为其取名。】
画面中,襁褓中的婴儿在无知无觉中酣睡。而裕王府上下,从主人到僕役,全都噤若寒蝉,走路都踮著脚尖,唯恐惊扰了什么,引来灭顶之灾。一种无形的、名为“嘉靖”的恐怖阴影,沉沉地笼罩著这座王府的每一个角落,连婴儿的啼哭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时间飞速流逝。光幕场景切换至【隆庆元年正月初十日】。
金碧辉煌的殿堂內,气氛庄重而带著新朝初立的振奋。画面中,以高拱、张居正为首的廷臣们身著朝服,神情肃穆,联袂出班,齐刷刷跪倒在一身崭新龙袍、气色尚可的隆庆帝朱载坖面前,朗声奏请:
“臣等伏请陛下,早定国本,册立皇太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龙椅上的隆庆帝朱载坖,脸上带著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冀的复杂神情。
他微微頷首,目光投向殿侧。镜头隨之移动,定格在一个穿著小小亲王服饰、约莫四五岁、粉雕玉琢的男孩身上。
他站在母亲李贵妃(即后来的李太后)身边,睁著一双懵懂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这肃穆的朝堂和跪倒一片的大人们,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场关乎帝国未来的大戏核心。
【隆庆元年正月十八日】,画面再次聚焦隆庆帝。他坐在书案后,案上铺著明黄的绢帛。他提起御笔,饱蘸浓墨,神情庄重无比。他看了一眼侍立在旁、同样屏息凝神的李贵妃(未来的李太后)和她身边那个仰著小脸、充满孺慕之情的儿子。
隆庆帝提笔,在绢帛上郑重地写下三个大字:朱翊钧。
写罢,他放下御笔,招手让儿子近前。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著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大殿,也穿透光幕,落入洪武君臣耳中:
“钧儿,过来。父皇今日为你赐名——钧!”
他看著儿子懵懂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要將这名字的意义刻进儿子的血脉深处:
“钧者,何也?古之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轻重缓急,运转调和,皆在一心!此意至大至深!吾儿,你当念念不忘!时时谨记於心!”
幼小的朱翊钧似懂非懂,却在那份沉甸甸的父爱和期许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脸上努力做出庄重的表情。
光幕下,奉天殿前一片沉寂。
朱元璋看著光幕上隆庆帝为幼子赐名时那郑重而充满希冀的脸,又看著那个努力学著大人模样点头的孩童,再联想到他后来十岁登基时龙椅上的惶恐……心头的惊涛骇浪似乎被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缓缓地、长长地、仿佛要吐出所有鬱结般,吐出了一口浊气。紧绷的身躯一点点鬆弛下来,重新坐回了宽大的龙椅。脸上那惊骇欲绝的惨白褪去,只剩下一种阅尽沧桑后的疲惫与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算了……”老朱的声音响起,带著一种看透世事的沙哑,打破了奉天殿前的死寂。
他侧过头,目光越过了自己的儿子们,落在了侍立在下首武勛班列最前方的魏国公徐达身上。
这位与他一同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老兄弟,此刻也正望著他,眼中同样有著对遥远未来的复杂感慨。
朱元璋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最终只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他伸出手,隔著几步远的距离,虚虚地拍了拍徐达那厚实如山的肩膀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迴荡在殿前:
“天德(徐达字)啊,咱带著你们提著脑袋打江山的时候,刀头舔血,脑袋別在裤腰带上,哪敢想……哪敢想这江山能坐二百七十六年吶?”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光幕上那个写著“276年”的冰冷数字,又掠过那坐在巨大龙椅里、显得无比渺小的万历小皇帝,最终化为一声带著无尽感慨的嘆息:
“二百七十六年……嘿,够本了!够本了!”
这声嘆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洪武君臣的心湖,激盪起层层叠叠、难以平復的涟漪。是庆幸?是悲凉?是对漫长国祚的骄傲?还是对那宿命般终点的无力?
无人能答。只有光幕上那巨大的“276年”字样,如同一个冰冷而永恆的句点,悬在洪武十三年的中秋月夜,悬在每一个大明开国者的心头。
夜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捲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著旋儿,落向那沉默的、铺满月华的宫砖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