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孝陵孤影,老朱的执念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1-04 09:07      字数:3699
  洪武十三年的时空,被拉入永乐十四年北京那场浩大的土木兴工之中。
  画面里,不再是硝烟战场,而是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北京城郊。
  无数衣衫襤褸的民夫,在监工粗糲的皮鞭呼喝与號子声中,如同负重的蚁群,沿著新辟的宽阔“御道”,肩扛手抬,將巨大的梁木、沉重的条石、成车的青砖,源源不断地运往一片正在被反覆夯实的广阔地基。
  远处,初具雏形的巍峨宫墙基址如同蛰伏的巨龙,隱约勾勒出未来紫禁城的轮廓。
  旁白音沉稳而宏大,带著一种开创歷史的厚重感:“永乐十四年,帝詔天下:於元大內旧址稍南,肇建新宫,规制悉仿南京,然宏阔过之!北京紫禁城及皇城,自此始兴土木,迁都之宏图,昭然若揭!”
  画面流转,时间回溯至永乐十一年深秋。肃杀取代了喧囂。一支素白如雪的庞大队伍,在漫天飞舞的纸钱与低回的哀乐中,缓缓行进在由南京通往北京的漫长官道上。寒风捲起枯叶,打著旋儿落在覆盖著明黄缎幔的巨大梓宫上。
  汉王朱高煦身著粗麻孝服,策马行於灵车之前,面色沉凝,眼神复杂地扫视著道路两旁肃立的军民。
  旁白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嘆息:“新都未起,帝后已別。仁孝皇后徐氏梓宫,由汉王朱高煦亲率护卫,自南京移葬於北京天寿山(未来明十三陵所在)之吉壤,为永乐帝系之陵寢奠下第一抔土。”
  镜头再转,聚焦於北京城內一处崭新落成、规制宏大的府邸。朱漆大门刚刚刷过,铜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崭新的“定国公府”鎏金匾额高悬门楣,字跡刚劲有力,彰显著无上恩宠。
  年轻的定国公徐景昌(徐增寿之子),身著簇新的国公蟒袍,意气风发地站在府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正含笑拱手,迎候著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北京官员、勛贵新贵。府內隱隱传来丝竹宴饮之声,一派烈火烹油、鲜著锦的兴盛景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画面一角迅速闪过的、远在南京的魏国公府(徐辉祖一脉)。那座同样巍峨的府邸,门前的石狮依旧威严,门楣上“魏国公府”的旧匾也依旧高悬,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与北京定国公府截然不同的沉寂之中,连门前洒扫的僕役,步履都显得格外轻悄。
  奉天殿內,御阶之下。
  魏国公徐达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久久停留在天幕上那两座隔空相望、却分属南北两京的国公府邸上。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白的鬚髮和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无声诉说著岁月的重量与风霜。那双曾洞察战场瞬息万变的锐利眼眸,此刻却翻涌著复杂难明的波澜。
  “辉祖坐镇南京,承袭祖荫,守的是魏国公爵位,也是徐家在江南的根基与……体面。”徐达心中默念,思绪如潮,“景昌立足北京,新贵崛起,受的是定国公爵禄,紧傍新都,依附帝闕,前程……似锦。”
  这看似双星並耀、一门两贵的格局,落在徐达这位歷经三朝、深諳政治漩涡险恶的老帅眼中,却品出了更深沉的滋味。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摩挲著腰间玉带上冰冷的兽首纹饰,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
  “分……得好啊……”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几不可察地从他唇边逸出。
  这“分”,是帝王心术,是制衡之道,又何尝不是一种保全?一门双国公,权势煊赫,本就如同行走於悬崖之巔。若同处一京,同气连枝,枝繁叶茂之下,难保不会引来雷霆风暴,重蹈当年胡惟庸、李善长之覆辙。
  如今,一南一北,天各一方。南京的魏国公府,守著太祖封赏的根基,维繫著与旧都勛贵的纽带;北京的定国公府,则代表著与新帝的紧密联繫,融入北迁的权力核心。
  看似血脉疏离,往来不便,实则是筑起了两道无形的屏障,將徐家这棵大树的风险,分散在了南北两地。纵使一方有难,另一方也有足够的空间和理由置身事外,甚至……施以援手?这是帝王给予徐家的恩典,也是套在徐家脖颈上的一道枷锁,一道確保忠诚与安分的枷锁。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侧。那里,属於韩国公李善长的位置,此刻空空荡荡。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仿佛还残留著此前那刺目的、喷溅状的暗红痕跡——那是李善长骤见自身未来结局时,惊骇喷出的心头之血!太医署至今未有確切消息传来,那位曾位极人臣、智计百出的开国元老,生死未卜。
  一股寒意,比殿外的初春风更冷冽,悄然爬上徐达的脊背。他猛地收回目光,再次投向天幕上那两座遥相呼应的府邸,心头那点因家族分居而產生的、淡淡的无奈与疏离感,瞬间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庆幸所取代!比起李善长那血溅金殿、闔族倾覆的恐怖未来,眼前这点“疏离”,这点“不便”,又算得了什么?
  “平安……足矣。”徐达在心中默念,如同最虔诚的祷告。他挺直了微微佝僂的脊樑,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那是一种歷经沧桑、看透浮华后的通达与认命。得陇?莫再望蜀!能在这波譎云诡的权力场中,保全血脉,延续爵禄,已是上天垂怜,夫復何求?他徐天德(徐达字),一生戎马,所求者,国泰民安,家宅……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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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椅之上,朱元璋的目光並未在天幕上那营建北京紫禁城的喧囂景象中停留。他的视线,如同穿透了时空的壁障,牢牢锁定在另一个地方——南京钟山南麓,那座正在他亲自督造下、一砖一石垒砌起来的巨大陵寢:孝陵!
  “老四……迁都了……”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臟,“他把他的根……他子孙后代的根,都拔了!挪到那苦寒的北地去了!”
  天幕上徐皇后梓宫移葬北京天寿山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那不仅仅是一个皇后的安眠,更是一块投向深潭的巨石,预示著未来將有更多的、属於朱棣这一支帝系的棺槨,重重叠叠,落在那片陌生的北地山峦之下,筑起一片新的、与他朱元璋毫无关係的皇家陵区!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失落与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开国之君。他仿佛看到了百年之后,自己这耗费无数心血、象徵著大明开国伟业的孝陵:
  宏伟的神道上,石像生依旧肃立,却再也等不来后世子孙浩浩荡荡的祭拜鑾驾,只有山风呜咽,落叶萧萧。
  享殿巍峨,金碧蒙尘,繚绕的香菸断绝,只剩下空寂的迴响。
  巨大的宝顶孤悬於钟山怀抱,在江南的烟雨迷濛中,静默地面对著千山万水的阻隔。
  而他的儿子(朱棣)、孙子(朱高炽)、重孙子(朱瞻基)……乃至后世流淌著他血脉的大明皇帝们,都將长眠於遥远的、寒冷的北京天寿山下!他们的陵寢彼此守望,环绕著朱棣的“长陵”,形成一个属於永乐帝系的、新的“祖宗之地”!而他朱元璋,大明太祖高皇帝,竟成了孤悬南都、无人问津的“前朝旧陵”!
  “咱活著的时候,盼著儿孙绕膝,共享天伦……”朱元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捻著身上明黄龙袍的下摆,昂贵的绸缎在他巨大的指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一股浓烈的、属於淮西老农的悲愴涌上心头,“死了……死了难道就落得个孤坟野鬼的下场?连个……连个清明时节给咱添把土、烧炷香的亲儿孙……都隔著千山万水?!”这念头带来的锥心之痛,远胜千军万马的衝杀!这是对他毕生奋斗、对血脉延续终极意义最残酷的嘲弄!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亲自擬定、勒石刻碑、供奉於太庙的《皇明祖训》。那里麵条条款款,事无巨细,从皇位继承到藩王规制,从官员任免到百姓教化,无不包罗,试图为后世子孙立下万世不易的规矩,確保朱家江山永固如铁桶!
  他曾经是何等自信,以为这凝聚了他一生智慧与铁血手段的训示,足以让子孙奉若神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天幕呢?天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尸骨未寒!仅仅是尸骨未寒啊!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皇太孙朱允炆,就在齐泰、黄子澄那帮书生的攛掇下,迫不及待地举起了削藩的屠刀!將《皇明祖训》中关於藩王护卫、不得擅削的条款,视若无物!將他对儿孙的拳拳维护之心,踩在脚下!“忠”?在至高权力的诱惑和书生的“大义”面前,何其脆弱!何其可笑!
  就在这极度的悲愤与对“忠”的彻底失望中,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在绝望深渊里挣扎时抓住的一根带刺的藤蔓,顽强地冒了出来,刺痛了他,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希望:
  “忠靠不住……那孝呢?!”
  朱元璋浑浊的老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坐直了佝僂的身体,仿佛枯木逢春,一股狠戾而精明的气息瞬间取代了刚才的颓唐。手指急促地、带著某种疯狂韵律敲击著冰冷的紫檀木扶手。
  “对!孝!百善孝为先!天地至理!”他心中狂吼,“咱若在《皇明祖训》里再添一条,不,是著重强调、用血刻下一条:凡我朱家子孙,无论身居何位,九五之尊亦罢,龙驭上宾之后,其灵柩必须归葬南京孝陵之侧!生为大明君,死为孝陵魂!永世不得另择他处安葬!”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甚至带上了几分农民面对狡诈世道时练就的、近乎无赖的精明:
  “迁都?行!活著你爱去哪当皇帝去哪!咱管不了你活著享受哪里的繁华!但死了,骨头得给咱埋回来!埋在咱眼皮子底下!这是孝道!是人伦!是天经地义!”
  朱元璋的呼吸都因这“绝妙”的主意而变得粗重急促,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咱就不信,后世那些不肖子孙,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上一个『不孝』、『背弃祖宗陵寢』的万世骂名!这可比那虚无縹緲的『忠』实在得多!也狠得多!毕竟……毕竟这可是关乎他们自己死后能不能进祖坟、能不能享受后世皇家香火祭祀的大事!看谁敢不掂量掂量!”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孤独荒野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篝火。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开始在脑海中盘算这条祖训该如何措辞才能滴水不漏,如何刻石才能万世不朽,如何昭告天下才能让后世子孙想赖都赖不掉……那枯瘦的手指在龙袍上无意识地划拉著,仿佛在起草那决定后世帝王埋骨之地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