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阴谋发酵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1-03 13:25      字数:4333
  夜色如同湿冷的粗麻布,沉重地压在黑松林村的每一座茅草屋顶上。
  在马克那间狭小、烟燻火燎的木屋里,唯一的亮光来自壁炉中几根半死不活的木柴,它们不情不愿地舔舐著火星,將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拉扯成各种怪诞的形状。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潮湿木头和淡淡忧虑混合的气味。
  跟那个骑士的庄园完全不一样!
  马克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站起来,在仅有的几步见方的空地上来回踱步。
  他脚下的泥土地被踩得结结实实,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焦躁不安的心臟上。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此刻却因为紧张而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不停地用手搓著裤腿,仿佛想把那份黏腻的恐慌擦掉。
  虽然他已经是骑士了,但是他依旧感到不安,依旧感到憋屈。
  他都已经是骑士了,却还要在黑松林这种小地方睡觉!——伊万那小鬼说给他们在黑森林盖新房子,但根本没见他划出多少地!
  他根本不会像是给那些旧骑士一样,给自己一个庄园!
  “他没叫我们,他们也没叫我们。”
  他反覆念叨著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確认。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在昏暗的屋子里胡乱扫视,扫过角落里堆放的农具,扫过妻子伊芙和女儿贝卡熟睡的草垫。
  这屋子他待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快步离开了房间来到了屋外,满天星辰罗布。
  屋外,有一个女人,正看著他,那是克莱尔。
  克莱尔静静地战著,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不像马克那样焦躁外露,但她紧抿的嘴唇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眸,泄露了她內心更深沉的恐惧。她不像马克那样还对“骑士”的身份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整个黑松林还有谁不是骑士?
  但她只感到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我听说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下午,老亨利家的婆娘在井边说的。她说,『瞧啊,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要去商量正事了』,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就跟针一样盯著我。”
  老亨利是他们俩在那天那个骑士庄园认识的一个傢伙。
  他们所说的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当然是指那些在骑士庄园里,享受著骑士待遇的骑士!
  马克停下脚步,双手狠狠地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髮。“真正的大人物……她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也是骑士吗?我们甚至打死了他们的前领主!!”
  他咬牙切齿,声音带著一丝不甘和屈辱。
  他就不是骑士?他也是!
  凭什么他们被老亨利的婆娘看不起,凭什么他们没有庄园。
  “在我们是骑士之前,我们是黑松林的泥腿子,马克。”克莱尔一针见血地说,眼神里带著一丝丝疲惫,“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都是。他们邀请的是那些以前就跟著老禿头,有自己庄园和家底的『老爷』,不是我们这种……靠著新领主才得到一个名號的『幸运儿』。”
  “幸运儿?”
  马克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看是倒霉蛋!克莱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去了他们的庄园,吃了他们的麵包和烤肉……可问题是,伊万最近也没有任何消息。伊万是不是觉得我们跟他不是一路了?”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克莱尔没有立刻回答,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那个衣著光鲜的骑士,笑容是那么的热络,话语是那么的体贴,可每一个字都像鉤子他让他们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哪怕只是决定一个僕人命运的微末权力,也足以让一个从未有过权力的人心神动盪。
  克莱尔终於开口,她也嘆了一口气,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马克的神经上:“是啊……伊万为什么没叫我们?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会有多忙?他肯定是怀疑我们了!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看我们?一个农夫,一个寡妇,偷偷摸摸地去和那些旧骑士会面。他会不会认为我们是叛徒?是他们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
  ……
  沉默,短暂的沉默。
  “不……不会的……”马克的嘴唇开始哆嗦,“我们什么都没答应他们!我们只是……只是去听听……”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我们吃了他们的东西,马克。”克莱尔的眼神变得锐利,“在那些大人物看来,吃了谁的东西,就意味著你至少不排斥他。我们没有当场掀桌子走人,就已经是一种默许。万一……万一他们今天聚会,就是要商量怎么对付伊万领主,而我们,作为去过他们庄园的人,在领主眼里,嫌疑就是最大的!”
  “砰!”马克一拳砸在粗糙的松树上,在树上打出来了一个小坑,木屑飞溅!
  可恐惧在却他的血管里横衝直撞,让他感觉手脚冰凉。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伊芙,想到了只有三岁的女儿贝卡。他成为骑士,本以为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可现在……
  “那……那我们去找领主解释?”马克的声音带著一丝乞求。
  “解释?怎么解释?”克莱尔反问,他瞪著马克,马克下意识的別过目光。
  马克彻底蔫了,他瘫坐在凳子上,双手抱著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们只能走到黑了……”克莱尔幽幽地说。
  ……
  黑森林的修道院內一如既往的寧静。
  晚祷刚刚结束,高大的石砌礼拜堂里还残留著圣歌悠远的迴响和焚香的淡淡气息。烛火在古老的烛台上有节奏地跳跃著,將墙壁上圣徒的壁画映照得庄严肃穆。
  神甫,埃尔里克,正坐在自己的静修室內,借著一盏油灯的光,仔细地修剪著灯芯。
  静修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年轻的修士马瑞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有些急促,打破了室內的寧静。他甚至忘了先在胸前划十字,就直接开口,声音里带著无法掩饰的焦虑。
  “神甫大人,”他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说,“那些骑士……那些旧骑士们,他们都聚集到城外的庄园去了!我听一个来送麵粉的商人说的,他们打的旗號是『共同商议新税法』,可……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埃尔里克神甫终於剪好了灯芯,火焰“噗”地一下躥高了些,变得更加明亮稳定。他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
  “这是一场决斗,你清晰地知道你打不过对面,如果决斗开始你就会被对面打死,你会怎么做?”神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马瑞愣了一下,思索著说:“会躲起来?或者投降?”
  “那是你。”神甫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捻了捻桌上一本厚重的《圣典》的书页,那书页已经泛黄髮脆。
  那些骑士可不会那么想。
  “无赖们会下毒,会暗杀,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决斗开始前,把对面先杀掉。毕竟杀死人不止有决斗一种办法……”
  马瑞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神甫话中的含义。
  他的脸色在明亮的灯火下瞬间变得煞白,“您的意思是……?”
  “正面战场上,他们和老禿头一起,都不是那个年轻领主的对手。如今,伊万颁布新税法,废除杂税,要剥夺他们的收入,他们只能濒死反抗。”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爭,双方很显然都不准备让对方继续活下去。
  “圣光啊……”马瑞下意识地在胸前划著名十字,仿佛这样能驱散心中的寒意。“那……那领主大人他……他会死吗?”
  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伊万虽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他来了之后,確实让领地的秩序好了很多,至少,那些地皮流氓就少了很多。从私心上,马瑞不希望他出事。
  这一次,埃尔里克神甫沉默了良久。他凝视著跳动的烛火,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但最终,神甫说:
  “我不知道。”
  会死吗?
  人被杀就会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无论是下毒,还是暗杀,再怎么强的人,终究也只是人。神术不是万能的,骑士就更不是万能的。
  但伊万会死吗?
  神甫不知道。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骑士领主,神甫会肯定的回答,会死。但他不是,他能在正面战场击败大骑士,那么说不定在更隱秘的战场里击败那些旧骑士也是很有可能。
  “那……那他们用的是什么毒?他们准备怎么下毒?”马瑞急切地追问道,他天真地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去提醒那位年轻的领主。
  神甫再次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是万能的,在这个城中,能够事无巨细的观测到每一个事情的人,只有那一位日冕祭司。但想要下毒,无非是两种手段。”
  “其一,是食物与饮水。这是最常见,也是最难防范的途径。领主每天要吃三餐,要喝水,要喝酒,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都可能是致命的。”
  “其二,是一个能接近他身边,並且不会让他產生怀疑的人。一个厨娘,一个侍从,一个他信任的护卫。。”
  神甫总结道:“所以,毒药的传递,只能通过这两个途径。要么进入他的口腹,要么通过他信任之人的手。除此之外,几乎不可能。”
  马瑞呆立在原地,神甫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钟声,在他脑海里不断迴荡。食物……身边的人……这几乎是无法防御的。他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
  黄昏时分,太阳將最后的光辉涂抹在西边的天际,给黑森林堡垒的灰色石墙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费尔南多庄园里,旧骑士们的“议会”仍在激烈地进行著,爭吵声、咆哮声和酒杯碰撞声不时地穿过厚实的墙壁,传到外面。
  负责在庄园外围放哨的骑士,凯兰,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老橡树的树干上。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快两个时辰,腿脚都有些发麻。他对庄园里那些老傢伙们的密谋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群失败者的最后哀嚎。
  但他身为其中一员,又不得不参与其中。
  毕竟,他作为一个骑士,要是不打骂奴隶,那他乾脆亲自去下地种田好了?
  那属实有些太过可笑了。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渗出了泪水。他隨意地將目光投向远方,那条连接著庄园和黑森林堡垒的泥土小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静。
  突然,他的视线被远处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吸引了。
  那是一个人,正沿著小路,朝著黑森林堡垒的方向走去。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人的走路姿势非常奇特,非常显眼。
  他的左腿似乎有问题,每走一步,整个身体都会明显地向左侧倾斜,然后右腿再费力地跟上,拖著左腿在地上划出一道不明显的痕跡。这是一个瘸子,一个瘸得很厉害的人。
  凯兰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那人背著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破旧包袱,身上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服,低著头,佝僂著背,在昏黄的余暉下,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
  凯兰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个流浪的乞丐,或许是想趁著天黑前,去城堡的厨房討点残羹剩饭。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
  他移开目光,不再关注。庄园里又传来一阵激烈的爭吵,似乎是在为某个计划的细节爭得面红耳赤。凯兰撇了撇嘴,心里充满了不屑。
  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次下意识地朝那条小路望去时,那个瘸子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黑森林堡垒那高大的吊桥前。让凯兰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守门的並没有驱赶他,反而似乎盘问了几句后,就放他进去了。
  那个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吊桥,他那独特的、倾斜摇摆的步態在空旷的桥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最终,他的身影慢慢地、彻底地消失在了堡垒那巨大而阴森的大门之內。
  凯兰的眉心再次拧紧。
  一个瘸子……一个看起来像乞丐的瘸子,居然被允许进入了领主的堡垒?
  这有点不合常理。
  或许……或许是城堡里某个僕役的亲戚来投靠?又或者,是伊万新招募的杂工?凯兰试图为自己看到的景象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一个无足轻重的瘸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从脑海里赶出去。他重新靠回树干,听著庄园內那些同伴们还在为如何分配不存在的胜利果实而爭吵,只觉得无比的滑稽和可悲。
  然而,不知为何,那个瘸子一瘸一拐、孤零零地走向堡垒的背影,就像一根微小的木刺,扎进了他的脑海里,让他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