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举火把的人
作者:悲凉鸽      更新:2025-11-11 08:52      字数:4173
  第549章 举火把的人
  疼痛。
  这是哈娜恢復意识后,感觉到的第一件事。
  如今她躺在一个岩洞里。很暗,只有洞口那一小片刺眼的白色的光斑,证明著外界的存在。另外,这儿的味道也不好闻,可能是来自动物的尸体或排泄物,也可能是她自己伤口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哈娜咬著牙,用还能动弹的右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腿上的伤口隨即传来一阵剧痛。
  她低头,凑近自己那条受伤的腿,闻了闻,眉头瞬间拢紧。
  伤口正在溃烂。在与砂龙周旋时,被碎石划开的几道口子,此刻已然变成了数个钱幣大小的脓疮,疮口边缘红肿外翻,中央则是鼓起的黄白色脓液。
  虽然她不是专业的医师,但作为出身巴迪亚的魔女,她知道这是一种名为沙漠疮的疾病。
  那些赤著脚在泥土里耕作的分成农,那些给商队当护卫、酬劳只够换一顿饱饭的佣兵,还有那些被罚去採石场的奴隶。他们的脛骨和前臂上,总会布满这种溃烂后留下的、
  深褐色的丑陋瘢痕,新旧交叠,仿佛某种象徵低贱的印记。
  而如今,这种印记竟爬上了魔女高贵的身体。魔力的枯竭,总会给魔女的带来许多麻烦啊。其中最致命的,便是让她们原本能抵抗大多数凡俗病痛的身体,变得和那些她们曾经俯视的凡人一样脆弱。
  可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如果不儘快得到妥善处理,这条腿就要废了。
  ——不过,废了就废了吧?
  她自嘲地想,反正这张脸也早就废了一半,尊贵的元老们也不会允许她顶著这张有辱魔女气质的脸在圣都乱晃,对那些年幼的、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小魔女们,造成无可挽回的坏影响。
  哈娜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回声响亮的魔女院议事厅。那里穹顶高耸,光线从彩绘玻璃窗中投下,在地面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她就是在那,被元老们授予了这身镶金法袍,得到了许多魔女倾尽一生都不曾到手的荣誉,但在未来—
  未来她会孤身一人,站在议事厅中央,届时,所有的灯火都被熄灭,只留下穹顶正中透射下来的白光,微弱且冰冷,只够照亮正下方的自己。
  而在她的周围,每一位元老,都將自己隱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只有她们身上佩戴的珠宝首饰,会在穹顶投射的微光中反射出点点寒星,像无数在黑暗中窥伺的野兽眼睛,忽闪忽闪。
  很快,会有那么一位元老率先开口:“哈娜,我们对你的遭遇表示遗憾。但魔女的形象,是圣都统治的基石之一,代表著完美、强大与秩序。你的—现状,显然已不再符合这一標准。”
  然后,另一个声音会接上,语气更加惋惜,也更加虚偽:“我们理解你的痛苦,孩子。为了不让年幼的学徒们对魔女的未来產生不必要的、负面的联想,也为了你个人的——安寧与静养,魔院经过审慎的討论,决定將你派往外省。”
  是啊,那些尊贵的,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的元老们,会用最温和的言辞,最无可指摘的理由,將她这个“污点”从圣都的画卷上抹去,把她赶去外省,尤其是危险的边境地区坐冷板凳—
  也不知到时,会有几人过来为她送行?婭斯敏会来吗?或许一开始会。她会带著满脸的泪水和愧疚,承诺每个月都会写信。但圣都的繁华、但圣都的繁华与机遇,很快就会让她忘记在边境还有一个被毁容的、瘤腿的朋友吧。信会从一周一封,变成一月一封,最后变成一年一封,直到这件事被彻底遗忘在某个繁忙的午后。
  该死的,我在乱想什么?
  哈娜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团火焰。
  我才不要放弃我自己!我才不要像个可怜虫一样,被那些坐在安乐椅上的老女人们,用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决定我的命运!先治好这条腿,然后等待机会。我要亲眼看著沙漠之主是怎么被消灭的。不,我要亲自参与这场决战!我要么被祂杀死在战场上,要么,就反过来杀死祂,剖开祂的胸膛,看看那传说中的龙王净血,到底能不能治癒我脸上的疤痕!
  哈娜颤抖著拿起一瓶魔药,將冰凉的药液毫不犹豫地倒在自己腿上那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上。
  刺痛的感觉隨之袭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將身体更深地靠向冰冷的岩壁,任由那沁骨的凉意渗透进来。
  婭斯敏把她拖到这里后,留下了全部的魔药和大半的乾粮,然后就消失在了洞口那片刺眼的光明里。
  “我去看看那个信號是怎么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她是这么说的。
  哈娜没有作声,她那时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地点了点头,目送婭斯敏的背影被洞口的白光吞噬。那白光是如此炽烈,仿佛要將她吸入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伤痛和绝望的世界。而自己,则被留在了这片永恆的黑暗中。
  现在,距离她离开,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昼夜的时间。
  哈娜能从洞口光线的变化中判断出来。白昼的酷热,黄昏的凉爽,以及午夜时分那足以將骨髓都冻结的严寒,她都一一尝遍了。
  而后,又一天过去,洞口的光线再次由深不见底的黑,转变为刺眼的亮金,而后又从亮金,慢慢变为黑色。
  婭斯敏依旧没有回来。
  她会回来吗?还能回来吗?
  哈娜不禁去想,那个信號,会不会真的是一个陷阱?是葛瑞丝和维罗妮卡那两个叛徒设下的圈套?
  葛瑞丝、维罗妮卡。一想到这两个名字,哈娜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她仿佛看到了葛瑞丝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听到了维罗妮卡那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嘲笑。
  “看看你,哈娜,我要丑成你这样,那我寧愿死在砂龙的下!”
  “放弃那些陈腐教条,加入我们吧!如若做出杰出贡献,沙漠之主必会抹去你脸上的疮疤,赐予你比原来更美的容顏!”
  “不,都给我闭嘴!”哈娜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她摸索著,抓起身边的空药瓶,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对面的岩壁上。
  “砰”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散飞溅,清脆的声音,割碎了她眼前的幻觉,也让两个名字毫无徵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扎拉和拉尼婭——她们怎么样了?
  这两位年轻的黑袍魔女本是奉命跟隨葛瑞丝和维罗妮卡执行任务的辅助人员,可后来,当葛瑞丝和维罗妮卡察觉到哈娜和婭斯敏的存在,並藉助一阵狂风,反过来对她们发动偷袭时,哈娜和婭斯敏便再没看到这两位魔女的踪影了。
  她们会不会已经被那两个叛徒灭口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哈娜便感到莫大的自责和惋惜。她曾用一张脸作为代价,救下了图雅她本该再用一条腿为代价,救下扎拉和拉尼婭的。
  可是她却犹豫了。
  在葛瑞丝和维罗妮卡对她们发起致命袭击之前,她和婭斯敏已经跟踪了她们整整两天,但她始终不敢相信,两位在圣都接受了几十年正统教育、宣誓效忠魔女院的大魔女,会真的投靠一头嗜血的、视所有智慧生命为食粮的龙王。
  她本以为这种蠢事只有外省的黑袍魔女才能干得出来,但——那两个混蛋——她们居然狂妄地以为自己能代表巴迪亚、代表圣都,向一头蔑视人类的龙王,献上一场体面的投降?
  “你说这背叛?不,我们是在为我们这个腐朽的种族,寻找唯一的出路。“
  见鬼,別再想这个了。
  哈娜捂住耳朵,可维罗妮卡的声音非但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在哈娜的脑海中变得愈发癲狂。
  “睁开眼睛晴看看吧,哈娜!看看这片巴迪亚焦土!当沙漠之主第一次甦醒,降下洪水与饥荒时,圣都做了什么?魔老院开了整整半个月的会议,才开始拖拖拉拉地组织救援船队,而更让我失望的是,她们竞然都不愿为此额外多掏一份钱!哈娜,婭斯抿你自己也清楚的吧!她们提议剋扣你我未来几年的年金!还搬出蒙尘的《箴言》,叫我们体谅凡人的苦难,多多忍耐!”
  “这份提案被驳回了。“
  哈娜当时是这么对维罗妮卡说的。
  不知何时,维罗妮卡的实力已经压过了她一头,而婭斯敏也在与葛瑞丝的战斗中落了下风。
  好在与维罗妮卡的这番对话,让她和婭斯敏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机会。
  “是,这份提案被驳回了,可这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噁心?曾经我初到圣都时,我的第一任导师告诉我,我们魔女是九省秩序的守护者,可实际上呢?我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圣都永无止境的奢华茶会?是贵族地主们上供给我们的、沾满了农民血汗的地税?
  还是我们那套可笑的、只看重出身与容貌的晋升体系?”
  “哈娜,看看你脸上的这道疤痕,你自己应该也清楚吧!在元老们眼里,你的忠诚与勇气,远不如你曾经那张“完美』的脸重要!一旦你不再完美』,你就会被视为瑕疵,被毫不犹豫地拋弃!”
  “圣都已经死了,大理石砌成的魔女院,如今只剩下躯壳,可元老们却还在那里假装自己是秩序的化身,假装自己仍在统御九省的命运。她们闭著眼睛沉湎於往昔的辉煌,害怕任何不受控的力量,恐惧任何可能动摇她们权位的思想,於是,她们用那套严於待人、
  宽於律己的双重標准,给我们所有人戴上镣銬。她们束缚著我们这些真正有力量、有思想的魔女,费尽心机地磨去我们的爪牙和稜角,只为將我们贬低、驯化成一群只会爭风吃醋、鉤心斗角的宠物娃娃,仿佛我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满足她们的虚荣与控制欲!“
  “再说凡人,凡人更是无能!瞧瞧这片土地上的男人』吧!他们的脊樑早已被安逸蚀空,他们的血性早已被諂媚磨平。那些自詡为贵族的领主,不是在丝绸和美酒中消磨意志;就是在无休止的宴会和舞会中,用空洞的辞藻和浮夸的礼仪,掩盖他们內心的怯懦与空虚。他们那孱弱的身体,早已为美酒和女僕掏空。当危险来临时,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拔剑迎战,而是躲到高墙之后,躲到我们魔女的羽翼之下,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向我们祈求庇护。”
  “所谓敢於向巨龙亮剑的骑士精神,大抵也只是古时候诸王时代的传说!是作家和吟游诗人为了从凡人身上骗取几个铜板而编造的谎言罢了!这些骗子歌颂著屠龙的勇士,讚美著为荣誉而死的英雄,待到人们对这些陈词滥调听得厌倦,他们便立刻换上一副新的面孔,转而吹捧起角斗场里的斗剑奴,说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最有血性的男人!但我却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元老们精心编排的骗人把戏!那些愚蠢地相信了这套把戏、在角斗场里大肆投注金钱的傻瓜,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血本无归,落得个倾家荡產的下场!”
  ——哈娜说不出话来。
  直到现在,她都想不出什么好的反驳,去说服自己忘掉这些话语。
  难道维罗妮卡才是对的?
  圣都名存实亡,凡人无可救药,所有人都只是抱著一块腐朽的木板徒劳挣扎,也註定要被即將到来的浪潮打翻淹没?
  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像猪狗一般,向沙漠之主求饶?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身上的这身法袍,究竞有何意义——?
  不,还是不想这些了。
  哈娜慢慢爬向洞口,望向天边的两轮月亮。
  在古老的民间传说里,那轮皎洁的月亮,便是创世母神的化身。她仁慈,悲悯,为大地上所有受苦受难的生灵而感伤。
  哈娜仰望著母神的化身,祈祷婭斯敏能够平安归来,也祷家乡不要再被沙漠之主蹂蹢。
  然后,就在这时,在地平线的尽头,那片沙丘与夜空相接的、最深沉的黑暗之中,一个微弱的光点,毫无徵兆地亮了一下。
  是错觉吗?
  並不是错觉。
  转瞬之间,第二个、第三个、第三个无数个光点相继亮起,和天上的星星一起,在哈娜的眼眸里闪耀。
  那是一群举著火把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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