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235同学再聚各自的人生轨迹青春散场
作者:
暗石 更新:2025-10-28 03:44 字数:10327
购房的喜悦还未细细品味,接下来的琐碎事务便接踵而至。
粉刷修缮,布置新居,哪一样都不是轻松活儿。
可惜,这些他都无法再亲力亲为了。旧家具如何处置,新家当如何添置……这些原本值得细细琢磨、充满期待的过程,他都不得不缺席。
墙上的日历一页页撕去,离他去清华大学报到的日子,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天。
装修的杂事,只能全权托付给父母。
母亲张秀英对此倒是干劲十足,甚至可以说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地让儿子放心:“你去读你的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粉刷墙壁、收拾屋子,这些活儿我和你爸在行!保证你放假回来,看到一个亮堂堂、妥妥帖帖的新家!”
她如今对这栋真正属于自家的房子充满了无限的热情,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有了倾注之处,脑子里已经反反复复规划了无数遍该如何拾掇,哪个角落放什么,哪面墙需要重点修补,她都心中有数。
父亲阳永康话不多,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吸着烟,然后沉稳地点了点头,表示会盯着工程,让儿子不必挂心。
阳光明知道父母办事向来稳妥,便将相关事宜和部分钱款郑重地交给了他们,自己则开始专心准备北上的行装。衣物被褥要精简,书籍笔记不能少,还有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都需要一一打点。
就在他临行前两天的晚上,夜色渐浓,远处传来零星狗吠的时候,谢飞扬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
他脚步声又急又响,人还没到门口,声音就先传了进来:“光明!光明在家吗?”
开门一看,谢飞扬额上带着细汗,脸上是许久未见的飞扬神采。
“光明!后天中午,悦宾楼,给你送行!哥几个都通知到了,必须得来!”谢飞扬语气干脆,不容拒绝,一只手重重拍在阳光明的胳膊上。
悦宾楼是魔都老字号的饭店,雕梁画栋,招牌响亮,在这时候算得上是体面的高档场所了,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是重要宴请才会光顾。
阳光明本能地想推辞,觉得太过破费,劳师动众,这一顿饭恐怕要不少钱。
但目光触及谢飞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挚情谊,想到此去京都,山高水长,与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同学、老朋友,确实需要一次郑重的告别,便将到了嘴边的客气话咽了回去,点头应承下来:“好,让你破费了。我一定准时到。”
“这才对嘛!”
谢飞扬脸上笑容绽开,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几年研究生念下来,你小子怕是更要一飞冲天,扶摇直上了!以后咱们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起,怕是更难喽!”
他的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但仔细品味,那调侃之下,也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星期天中午,秋高气爽,阳光明换上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准时来到悦宾楼。
古色古香的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厅堂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杯盘交错声。
环境确实比他们常去的那几家烟火气十足的小饭馆,要气派、安静许多。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他推开包间门,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喧闹声、谈笑声,混杂着烟草的气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光明!来了来了!”
“哟,主角到了!就等你了!”
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脸上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阳光明笑着回应,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楚大虎、严俊、蔺书楠、邬宏涛、吴恺,都到了。
加上他和张罗这次聚会的谢飞扬,当年经常聚在一起的七个人,除了今年终于考上大学,已经远赴金陵上学的冯向红,算是到齐了。
小小的包间,因这久违的再聚,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充满了生气。
几年时间如水般流过,岁月无声,却在每个人身上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楚大虎依旧魁梧壮实,像一座敦厚的小山,但眉宇间添了些为生活奔波的沉稳,眼神不再像少年时那般纯粹明亮。
严俊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已经在他身上看不到曾经的那些羞涩和内向,说话总是不急不缓,只是眼神里多了份为人父的慈和与满足,那是一种被家庭生活浸润出的柔和光泽。
蔺书楠的变化最大。
他不再是那个在亭子间里畏缩单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少年,虽然身形依旧不算健壮,但腰背挺直了许多,穿着虽然朴素,但干净整洁。
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被生活持续磨砺后的疲惫。
他身边坐着一个约莫三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想必是他妻子带过来的那个孩子。
邬宏涛还是那个大嗓门,咋咋呼呼,动作幅度很大,但脸上也少了些当年的跳脱不羁,多了些社会打磨后的圆滑和谨慎。
吴恺则更显精明干练,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熨烫得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典型的见多识广的采购员派头。
谢飞扬作为组织者,最为忙碌,热情地张罗着倒茶、递烟,努力活跃着气氛,笑声格外响亮。
但阳光明敏锐地感觉到,他那看似灿烂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份失意。
“都坐都坐!别站着,都随便点!”谢飞扬把阳光明按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在他身边坐下,然后扬手招呼服务员,“人齐了,可以上菜了!”
他转回头,对着满桌人朗声道:“今天咱们哥几个,不醉不归!一是给咱们的研究生,未来的清华大学高材生光明送行!二是咱们老同学好久没聚这么齐了,必须好好热闹热闹,叙叙旧!”
服务员开始上菜,手脚麻利,训练有素。
红烧蹄髈油亮酱红,颤巍巍地冒着热气;清炒虾仁晶莹剔透,粉白诱人;响油鳝糊上桌时还滋啦作响,蒜香扑鼻;八宝鸭肚腹饱满……
一道道硬菜琳琅满目地摆上桌,香气四溢,显示出谢飞扬的大手笔和对这次聚会的重视。
酒是本地颇有名气的七宝大曲,瓶盖开启,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在包间里弥漫开来。
给大家都斟满了酒杯,谢飞扬又细心地点了一瓶“正广和”橘子汽水,插上吸管,放在蔺书楠带来的小女孩面前。
小娟怯生生地看了看蔺书楠,得到父亲鼓励的眼神后,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瓶子,小口吸吮起来。
蔺书楠趁机解释了一句:“小娟妈妈这两天出差了,我不放心把小娟放在家里,就带了过来。”
大家当然不以为意,都表达了对小娟的喜欢。
众人倒满酒杯,白色的瓷杯里荡漾着透明的液体。大家齐齐举杯。
“来,第一杯。”谢飞扬高声提议,声音盖过了包间里的嘈杂,“祝光明前程似锦,在清华园学业有成,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干杯!”
“祝光明!”
清脆的碰击声响起,像一串悦耳的音符。
烈酒入喉,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坠小腹,随即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气氛瞬间被点燃,变得热烈起来。
几杯酒下肚,血液流速加快,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大家聊着各自这几年的变化,工作的烦恼,生活的琐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阳光明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考上清华大学研究生,这在所有老同学看来,都是了不得的成就,是足以光耀门楣,甚至让他们这些朋友也感到与有荣焉的大事。
“光明,我是真服了你了!”邬宏涛嚼着酥烂的蹄髈肉,含混不清地说道,油光顺着嘴角往下淌,他随手用袖子一抹,“说考就考,还一考就是个研究生!直接进了清华!啧啧,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是不是偷偷吃了什么补品?也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嘛!”
“运气,虽然确实努力了,但肯定还是运气的成分多一些。”阳光明依旧保持着惯有的谦逊,微笑着摆了摆手,又顺手给身边蔺书楠带来的小女孩夹了一筷子没刺的清蒸鲈鱼肉,柔声道,“慢慢吃,小心烫。”
小娟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这可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实力!”吴恺接话,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种近乎自豪的情绪,“咱们这帮老同学里,就数你和冯……呃,就数你走得最远,最有出息!”
他话到嘴边,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硬生生转了个弯,将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了回去。
包间里的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大家都明白他原本想说的是“冯向红”,但顾及到谢飞扬的感受,没有说出口。
空气瞬间有些凝滞,只有碗筷碰撞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谢飞扬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浑然未觉,自顾自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阳光明适时地转移话题,目光转向对面一脸温和的严俊,问道:“严俊,时间过得真快,感觉你结婚还是昨天的事,如今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严俊脸上立刻绽开温和而幸福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家庭生活滋养出的满足。
他点点头,语气都轻柔了几分:“嗯,大女儿丫丫两岁半了,正是调皮的时候,小女儿囡囡刚满周岁。两个小丫头天天在家里闹翻天,她妈都嫌吵。”
他语气里带着看似抱怨的宠溺,眼神柔软得像一池春水。
“可以啊严俊!不声不响的,人生大事都解决得妥妥帖帖了!”楚大虎瓮声瓮气地说道,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他还是光棍一条,对象问题是他目前人生道路上最大的心病和最现实的障碍。
“还是严俊的效率高,书楠还得加把劲,也该要个自己的孩子了。”阳光明将目光转向身旁显得有些沉默的蔺书楠,语气温和,带着鼓励的意味。
蔺书楠抬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窘迫,也有一丝得到关注的暖意。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身边小娟的头,动作轻柔:“是啊,一转眼,我结婚都快两年了。刚结婚那会儿,小娟还是个小不点,现在都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小娟的身上,眼神复杂,有作为父亲的疼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身为继父的无奈。
小娟再次怯生生地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阳光明,然后立刻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鱼肉。
邬宏涛心直口快,接过话头,声音洪亮,心里有话就说了出来:“书楠可是咱们几个里第三个结婚的,仅次于严俊。
当时听说他要结婚,我还挺意外,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不声不响就把终身大事定了!”
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音量太大,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感慨,继续说道:
“书楠这情况,咱们都知道,他那个家庭诚份问题……在婚姻市场上可是个大坎儿,绊脚石一样。
当初我还以为,想要解决个人问题,他可能要和我一起排后面……没想到缘分来得挺早,反而成了最早结婚的一批,也算是柳暗明了。”
蔺书楠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他端起酒杯,默默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刺激得他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发愣。
阳光明对蔺书楠的情况知之甚详。
他这个朋友,个人条件其实并不差。
有份稳定的工作;亭子间虽然小了点,但至少有个家,也是个遮风避雨的窝;人长得也清秀端正,脾气也好。
但那个“家庭诚份不好”的巨大标签,像一座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在介绍对象时屡屡受挫。
介绍人一听他的诚份,往往就面露难色,连连摆手,没了下文。他能顺利结婚,确实是机缘巧合,也是现实权衡下的结果。
经一位远房亲戚辗转介绍,蔺书楠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一位丧偶、带着女儿的年轻寡妇。
女方是早年从农村考出来的中专生,有正式的干部身份,在区里一家单位做会计,工作体面稳定,长相也清秀端庄。
蔺书楠见面后,心里是十分满意的,甚至可以说是喜出望外。
但女方和她的家人,却对蔺书楠的诚份问题顾虑重重,反复盘问,犹豫不决。
在这个政治挂帅、讲究根正苗红的年代,这几乎是致命的缺陷,远比经济条件差、没有房子更让人望而却步。
女方自身条件不错,虽然是寡妇带孩,但毕竟有工作,没负担,想再找一个诚份清白、条件相当甚至更好的对象,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因此,她反复斟酌、权衡利弊了将近半年,期间几次几乎要回绝,迟迟下不了决心。
最终,还是更为现实的考量占了上风。
蔺书楠虽然诚份不好,但为人老实本分,有固定工作和住处,最重要的是,他明确表示会善待小娟,愿意和她一起抚养孩子。
反复比较之后,女方才勉强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但态度始终带着些“下嫁”的委屈和不得已。
两年前蔺书楠结婚时,阳光明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去,既是对好友新婚的诚挚祝福,也是想用这种方式,默默帮衬一下这个在生活中一直磕磕绊绊、步履维艰的朋友。
婚后,据偶尔传来的消息和蔺书楠自己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他的生活似乎并未如预期般美满如意。
他在家里地位不高,妻子性格比较刚强执拗,加上他是“高攀”了没有家庭负担、有正经工作的女方,自己又顶着个不光彩的诚份,在妻子和岳家面前,难免有些气短,有些抬不起头。
渐渐地,他参加朋友们聚会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像今天这样带着孩子一起出来,更是极为罕见。
“结婚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吴恺见状,熟练地打了个圆场,举起酒杯,“来,不管怎么说,书楠总算是成家立业了,有了着落,是喜事!咱们为书楠干一个!”
“对对对,干一个!祝书楠家庭幸福!”众人心领神会,纷纷附和着举起杯,清脆的碰杯声再次响起,算是把这个稍显敏感和沉重的话题,暂时带了过去。
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了还没结婚的几个人身上。
楚大虎、邬宏涛、吴恺、谢飞扬,都还是单身汉。
邬宏涛大大咧咧地,挥着手里啃了一半的鸭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自在!想几点回就几点回,想喝酒就喝酒,找对象?急什么?不急不急!等缘分呗!”
他说得潇洒,但眼底深处,是否真的全无期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吴恺则摆出一副精于算计、深思熟虑的样子,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现在形势变化快,一天一个样。多看看,多挑挑,总归是没错的。找个合心意的,脾气相投的,能一起过日子的人,不容易啊。宁缺毋滥,宁缺毋滥。”
至于谢飞扬,他的情况,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他和冯向红那段曾经羡煞旁人,却又无疾而终、被迫分离的感情,对他的打击很大。
虽然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逐渐走了出来,照样上班下班,照样交际应酬,言谈举止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不羁。
但熟悉他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他心里那道深刻的伤痕,并没有真正愈合,只是被时间覆盖了一层薄纱,稍有不慎,就会重新裂开,渗出隐痛。
果然,几杯烈酒下肚,酒精的刺激下,谢飞扬主动提起了那个大家刻意回避的名字。
“向红……她上个礼拜,坐火车去金陵报道了。”
谢飞扬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真诚的祝福,也有难掩的失落和惆怅,“她去年没考上,憋着一股劲儿,今年咬着牙又考了一次,起早贪黑地复习,人都瘦了一圈……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考上了。是金陵师范大学,中文系。”
他将“金陵师范大学”和“中文系”这几个字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要在唇齿间细细品味这其中包含的与己无关的艰辛与荣光。
包间里顿时安静了一瞬。
只有隔壁包间隐约传来的划拳声,和窗外马路上驶过的公交车叮当声,显得格外清晰。
冯向红能考上大学,大家都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经历了家庭巨变,又与情投意合的谢飞扬被迫分手,承受着双重压力,还能在这样的困境中坚持学习,不放弃梦想,最终凭借毅力圆了大学梦,这其中的艰辛、坚韧和不易,在座的人都能够想象,并为之动容。
“向红……她真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严俊轻声感叹,语气里充满了敬佩和同情,“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啊,她性子向来坚韧,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去了师大,肯定能学得好,将来肯定会是个好老师。”
阳光明点头附和,语气肯定,脑海中浮现出冯向红那双明亮而执着的眼睛。
“来!咱们一起。”谢飞扬猛地提高了声音,再次举起酒杯,试图用响亮的声音驱散那份弥漫开来的伤感氛围,也像是在为自己打气,“也遥祝向红同学,在大学里一切顺利,学业进步,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他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祝向红!”
“祝她前程似锦!”
酒杯再次碰在一起,声音却不如第一次那般清脆响亮,带着点沉闷。
每个人喝下这杯酒时,心情都有些复杂难言。
既为冯向红挣脱桎梏、展翅高飞感到由衷的高兴,也为她和谢飞扬这对有情人被迫分离、天各一方感到深深的惋惜,更对时光流逝、世事变迁、物是人非心生无限的感慨。
这杯酒,滋味万千。
喝下这杯酒,谢飞扬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残留的酒渍,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明显的苦涩:
“我就不行了,今年不死心,又考了一次,结果……还是名落孙山。
看来我真不是读书那块料,这辈子,跟大学是彻底无缘了。”
他的语气看似轻松豁达,但眼神里的黯淡和失落却骗不了人。
接连两次高考失利,对他这个从小顺风顺水、心高气傲的人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尤其是曾经并肩同行、甚至某种程度上依赖他的冯向红如今考上了大学,两人之间无论是现实距离还是精神层面的距离,似乎都越来越远,这种对比更增添了他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飞扬,别这么说。”
阳光明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条条大路通罗马。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你在机关单位,稳稳当当的,好好干,一样有前途,一样能为国家做贡献。说不定将来,我们还要仰仗你呢。”
“就是!当干部多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福利待遇也好!我们想进还进不去呢!”邬宏涛扯着大嗓门嚷嚷道,试图用夸张的语气驱散沉闷。
吴恺也接口道:“没错,飞扬。你现在的工作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在社会上历练,积累人脉,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至少比我们强多了!”
楚大虎也瓮声瓮气地安慰:“是啊,别想那么多,喝酒喝酒!”
谢飞扬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让他感到挫败的话题,转而拿起酒瓶,给大家斟酒,热情地招呼大家吃菜:“来来来,尝尝这个响油鳝糊,趁热吃才香!八宝鸭也不错,肚子里的糯米吸饱了汤汁,最是入味!”
去年,在阳光明的鼓舞下,邬宏涛、吴恺、楚大虎他们也曾经鼓起勇气,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参加了高考预考。
但现实很残酷,他们离开校园多年,以前学的那点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基础太差,工作后又忙于生计,难以静心复习,结果连预考这一最基本的门槛都没能跨过去。
自此之后,他们也彻底认清现实,知道自己不是考大学的料,便安心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不再做那不切实际的“大学梦”了。
因此,他们对阳光明和冯向红能考上大学甚至研究生,是真心佩服,五体投地,同时也带着点“望尘莫及”的感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瓶七宝大曲渐渐见了底。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烟雾缭绕,酒气氤氲。
大家回忆着学生时代的趣事,谁上课偷看小说被老师发现罚站,谁在操场上打球摔了个大跟头,谁给女同学传纸条结果传错了人……
聊着各自工作中的见闻,厂里的趣事,单位的八卦,遇到的奇葩领导和客户……
笑声、感慨声、争论声此起彼伏,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在蔺书楠家的那个狭小却温暖的亭子间里,围着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分享着简单的吃食,喝着廉价的散装啤酒,肆无忌惮地畅谈着对未来的憧憬,那些梦想虽然模糊,却充满了滚烫的热情。
只是,在欢笑的热浪之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牵绊,人生的不同际遇,已经悄然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境,也悄然改变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有些隔阂,有些距离,并非刻意,却真实存在,如同包间里弥漫的烟雾,看得见,摸不着,却无法忽视。
这顿情意拳拳的送行宴,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钟。几瓶七宝大曲彻底喝干,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堆积着。
谢飞扬脸上带着明显的酒意,眼白泛着红丝,但动作还算稳当。
他掏出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包,豪爽的结了账,虽然数目不小,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众人簇拥着走出悦宾楼,午后的秋阳迎面扑来,带着些许暖意,却也有些刺眼。
站在饭店门口台阶上,被风一吹,酒意上涌,各有醺然之态。
大家互相拍着肩膀,握着双手,说着“以后常联系”、“有空就写信”、“保重身体”之类告别的话,约定下次再聚,然后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走向不同的方向。
阳光明和楚大虎家住一个方向,便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向附近的公交车站。
午后阳光正烈,明晃晃地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晒得人有些发晕,裸露的皮肤能感受到一种微烫的暖意。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几片。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聚会喧嚣后的余韵里,也似乎各有心事。
楚大虎眉头微皱着,像两座隆起的小丘,嘴唇紧抿,不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虎,怎么了?看你从吃饭时就心事重重的,遇到什么难处了?”阳光明放缓了脚步,主动开口问道,声音温和。
楚大虎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瓮声瓮气地说道:“光明,不瞒你说,我心里着急啊,像有把火在烧。”
他飞起一脚,踢开脚边的一个小石子,那石子滚落到路边的阴沟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看,严俊、书楠都成家了,严俊连孩子都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谢飞扬、吴恺他们,虽然没结婚,但谢飞扬家里条件好,路子广,吴恺自己脑子活,会来事,找对象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就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躁,“我这对象的事,一直没着落,像块心病。家里房子你是知道的,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转个身都难。
咱们厂住房太紧张,分房排队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去。
家里就那么大点地,哪个姑娘愿意嫁过来,跟一大家子人挤在鸽子笼里受苦?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成年男性在面临成家立业压力时的窘迫和无力。
阳光明理解地点点头。
住房问题,是这个时代烙印在无数年轻人身上最现实、最尖锐的痛,是横亘在婚姻路上最大的拦路虎之一。
多少有情人就因为这一间小小的房子,而劳燕分飞。
“我也想像你那样,自己买间房!”
楚大虎猛地抬起头,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你买了那个独门独院的石库门,虽然旧点,但宽敞自在,真是给我提了个醒,指了条明路!
指望单位分房,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恐怕要等到头发都白了!
我等不了了,再等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挑走了!”
他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奋起。
阳光明看着好友那因急切而有些发红的眼眶,沉稳地问道:“这些年你妈妈吃药没少钱,你自己买房,钱方面准备得怎么样了?够吗?”
楚大虎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阳光明,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够!这些年,跟着你弄那个……犀角片和海参,去除我妈的买药钱和家里销,我陆陆续续也攒下了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在阳光明面前晃了晃,意思是三千块。
这确实是一笔巨款,远远超出了他明面上那点工资所能积攒的极限。
“但是。”楚大虎脸上露出为难和担忧的神色,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这钱的来路……你清楚的,不好明说,见不得光。我表面上那点死工资,要是突然去买你那种独门独院的房子,肯定惹人怀疑,到时候调查起来,麻烦就大了。”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这个年代,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是极其严重的问题。
阳光明沉吟片刻,冷静地分析道:“没错,树大招风。你现在的情况,确实不能买太扎眼、太好的房子。那样无异于引火烧身。”
他略一思忖,继续道:“我看,你就务实一点,买一间前楼,或者类似的单间。二十多平米,虽然不大,但收拾干净,也足够你们小两口暂时落脚,过二人世界了。
以你明面上的工资,买一间这样的房子,虽然也会让人羡慕,但总归说得过去,不会太引人注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得到阳光明的肯定和具体建议,楚大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一拍大腿: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一间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哪怕小点,破点,我就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去谈对象了!
不用再矮人一头,不用再担心被女方家里嫌弃没房子!
以我现在的条件,只要房子这个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找个各方面都差不多的、能踏实过日子的姑娘,应该也不难!”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脸上的阴霾和焦灼瞬间散去了不少,焕发出一种充满希望的光彩。
“买房是大事,急不得。”阳光明叮嘱道,语气郑重,“多看多问,找准房源,左邻右舍也要打听一下,最重要的是产权一定要清晰,手续要齐全,不能留下后患。我是急着去京都,这才匆忙定下来,你有的是时间,好好挑一挑,别急着下决定。”
“嗯!我知道!放心吧光明,我一定会慎重!”
楚大虎重重拍了拍阳光明的胳膊,“光明,你这些年一直带着我……赚那些外快。没有这些钱,我想买房也是痴人说梦,只能干瞪眼等着单位分房,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楚大虎今天喝的有点多,感情有点外露。
阳光明笑了笑,坦然道:“朋友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咱俩之间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
这时,他们要乘坐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
两人随着稀疏的人流上了车,车厢里人不多,有空位,他们便找了个并排的位置坐下。
公交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向后移动。
望着窗外,阳光明的心中感慨万千,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次聚会,看似热闹欢腾,充满了久别再聚的喜悦和真挚的祝福,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些老同学、老朋友之间,在生活的压力下,已经渐渐生出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虽然并不明显,但真实存在。
他即将奔赴京都,进入国内最高的学府之一深造,生活的轨迹、关注的话题、未来的视野,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大家的共同语言会越来越少,见面也会越来越难,通信或许也会从频繁逐渐变为稀少。
这次充满情谊的送行宴,某种程度上,像是一次青春散场的盛大告别,是对一个共同阶段的终结仪式。
到了站,两人随着下车的人流下了车,再次站在了秋日明亮的阳光下。
“光明,那就听你的建议,我只买一间房,最好能买到前楼。我回头就去找房源,托人打听。”楚大虎语气坚定,黝黑的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干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好,别着急,以后的房源会越来越多,相信你肯定能够买到心仪的房子。
等你有了房子,肯定能挑个好对象。希望我下次回来,你能请我喝喜酒。”阳光明真诚地祝福道,伸出手。
楚大虎用力握住阳光明的手,重重地晃了晃:“你也一路顺风!在清华好好学,学出个名堂来!给咱们这帮哥们争光!到时候,我们说起来,脸上也有光彩!”
他的话语朴实,却带着最真挚的祝愿。
然后,楚大虎松开手,转身,迈着坚定而略显急切的大步,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那魁梧的背影很快就在人群中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阳光明站在原地,望着楚大虎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知道,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人陪伴左右。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程,在某个岔路口,便要挥手道别,各自奔赴不同的山海。
他和这些少年时代便相识相知、一起偷鸡摸狗、一起畅想未来、在困顿中互相扶持的好友,或许未来的交集会越来越少,彼此的生活圈层会逐渐分离。
但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份纯粹而真挚的友谊,那些在狭小亭子间里的昏黄灯光下、在校园斑驳的乒乓球台旁、在夏夜弄堂口分别时吹过的晚风……
所有这些鲜活的、温暖的、带着这个时代特有气息的记忆碎片,将会被他永远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熠熠生辉,温暖着未来或许孤独、或许艰难的前行之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