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233再添丧事孝顺的香兰人言可畏
作者:
暗石 更新:2025-10-28 03:44 字数:8484
录取通知书的喜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阳家及整个弄堂激荡起层层涟漪,久久未平。
那几日,但凡有邻居碰见阳家的人,无不笑脸相迎,言语间满是羡慕与赞叹。
“阳家祖坟冒青烟了!”
“光明这孩子,打小就看出来有出息!”
此类话语,张秀英每日都能听上好几遍,初时还谦逊地摆手,后来那笑意便从眼角眉梢藏不住地溢出来。
阳光明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榜样,他的名字与“清华大学研究生”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自带光环。
弄堂里几个正为考学苦恼的半大孩子,更是被家长日日拎到阳家门前“受教”,要他们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是何等光耀门楣。
阳光明对此颇感无奈,却又无法推拒邻里的热情,只得尽量避着些风头。
然而,喧嚣过后,生活终究要回归日常的轨道。
弄堂里的炊烟依旧准时升起,主妇们依旧在水槽边浣洗衣物,议论着家长里短,只是话题中“阳家老小”的热度,随着秋意渐深,慢慢降温,被新的琐事所替代。
阳光明的入学时间在十月份,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两个月。这段空档,于他而言,是难得的喘息与准备之机。
九月初,秋意渐浓,弄堂里的梧桐树叶边缘开始泛黄,风里带上了些许凉意,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着手工作交接。
财务科的工作千头万绪,账目、票据、报表、往来关系,都需要梳理清楚。
他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将自己手头所有的工作,分门别类,整理出详尽的清单和注意事项。
灯光下,他伏案疾书,钢笔在纸上划过沙沙的声响,每一项正在跟进的项目,每一笔待处理的款项,甚至是一些长期合作单位负责人的脾性和习惯,他都尽可能清晰地记录下来,生怕有所疏漏,给接任者带来麻烦。
这不仅是责任,亦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
赵国栋厂长对阳光明考取研究生之事,初闻时是惊讶,旋即化为支持。
他召集厂领导班子开了个小会,最终敲定,由那位资历老、性格沉稳、做事细致的苗会计暂时代理科长职务,主持科里日常工作。
苗会计在厂里干了一辈子财务,能力资历都够,只是年纪稍长,锐气不足,守成有余,此番临危受命,倒也合适。
随后,阳光明便召集科里全体同事,开了一个简短而正式的交接会议。
小小的财务科办公室内,气氛有些微妙,既有对阳光明高升的祝贺,也有对他离去的不舍,或许,还有一丝对未来的不确定。
会议上,他将整理好的资料一一移交给苗会计和相关经办人员,耐心解答每一个疑问,反复确认没有遗漏和模糊之处。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负责,没有丝毫即将离开的敷衍或懈怠,这让科里的老同事们都暗自点头。
“苗师傅,科里的事情,以后就辛苦您多费心了。”阳光明将最后一摞文件递过去,语气真诚。
那摞文件沉甸甸的,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责任的传递。
苗会计连忙双手接过,脸上带着感慨和些许压力,皱纹都似乎深了几分:“阳科长,您放心,我一定尽力把工作做好,不给厂里添乱。
您这一走,可是我们科里,也是咱们厂里的一大损失啊。”
这话倒不全然是客套,阳光明业务能力强,思路活络,这几年厂里财务方面井井有条,甚至在一些开源节流上提出了不少好建议,他都看在眼里。
其他同事也纷纷附和,言语中充满了不舍和祝福。
年轻的办事员小陈动情地说道:“阳科长,以后去了京都,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部下啊!”
这几年来,阳光明能力强,处事公道,待人温和,从不为难下属,在科里威望很高,大家是真心敬重他。
阳光明笑了笑,环视一圈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大家言重了,厂里人才济济,离了谁都能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这边协助的,尽管联系我。”
他又特意对苗会计补充道:“苗师傅,您经验丰富,以后科里还要靠您多掌舵。”
工作彻底交接完毕,阳光明走出财务科办公室,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种久违的松弛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他现在虽然名义上还是财务科的人,照常领取工资——这是政策规定,在职考取研究生的职工,在毕业分配到新单位前,原单位仍需发放工资——但已经无需再去科室点卯坐班。
这其中的微妙,大家都心照不宣。
接替他工作的苗会计,自然不希望这位前领导天天在眼前晃悠,影响威信和决策。人走茶凉,虽是常态,但在阳光明这里,却演化成一种默契的“清闲”。
阳光明自己也乐得如此,只是偶尔在上午去办公室露个面,处理一些私人信件,或者与相熟的同事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
这段日子,成了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后,最为悠闲惬意的一段时光。
不用再为厂里的账目操心,无需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暂时抛开了学业的压力。仿佛一艘一直鼓满风帆的船,终于驶入了一片平静的港湾,可以暂时落锚歇息。
每天睡到自然醒,听着大院里渐次响起的各种声音:自行车铃铛声、主妇的吆喝声、孩子的嬉闹声……构成了一曲鲜活生动的市井晨曲。
他陪着孩子们顽耍,教静姝认几个简单的字,看着女儿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铅笔,一脸认真地描画,心里便软成一汪水。
偶尔逗弄咿呀学语的致远,小家伙已经能含糊地发出“爸爸”的音节,每次都能让他开怀大笑。
或者抱着晓雯,给她讲童话故事,晓雯听得入神,大眼睛眨也不眨。
下午,有时会泡一壶清茶,香气清幽。
他靠在躺椅上,看看闲书,多是些历史地理杂文,或者只是静静地听着大院里传来的各种市井声响,感受着时光缓慢流淌。
这种慢节奏的生活,让他有机会细细品味这个时代特有的安宁与质朴。
他也常常去父母那边,陪着张秀英和阳永康说说话,听他们念叨些家长里短。
谁家儿子要结婚了,谁家婆媳又闹矛盾了,这些琐碎的信息,此刻听来也别有滋味。
阳家如今可谓是扬眉吐气,一下子出了四个大学生,还有一个考上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这在整个片区都是独一份的荣耀。
张秀英走在弄堂里,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总是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连带着和邻居打招呼的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阳永康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那股因岁月和生活压力积淀下的沉郁之气,早已消散无踪。
偶尔还会和几个老工友在弄堂口下下象棋,烟雾缭绕中,落子的声音都显得轻快了些,心情明显开朗。
阳光明看着家人因为知识和努力而改变命运,过上更有盼头的生活,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成就感。
这种凭借一己之力,撬动身边人命运轨迹的感觉,比之前世蝇营狗苟,积累财富,另有一番沉甸甸的满足与踏实。
这是源于血脉亲情深处的牵绊与回馈。
然而,生活的河流从不总是平缓如镜,总是在人稍稍放松时,掀起新的波澜。
这波澜或许并非惊涛骇浪,却足以打乱既定的节奏,让人再次直面生活的复杂与无奈。
就在九月中旬,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雨丝细密,敲打着瓦片和窗棂,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大姐阳香兰家里传来了噩耗——她的婆婆,卧床七年的王氏,突然去世了。
消息是王师傅托邻居捎来的口信,语气仓促而悲痛。那邻居披着湿漉漉的雨衣,站在阳家门口,简单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留下满屋的惊愕与沉寂。
当时阳光明正坐在自家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天井的青苔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听到这个消息,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晃了出来,溅在手上。
心中并无太多意外,却仍有一丝叹息,为生命的逝去,也为大姐这七年不易的付出,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阿毛奶奶自从中风瘫痪在床,至今已有七个年头。
这七年来,王家可谓是一直笼罩在病人长期需要照料的阴影之下,经济上、精力上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起初,按照阳家当初参与定下的方案,请了同弄堂一位姓赵的婶子白天帮忙照顾,王金环和王银姐妹俩得以解脱,回各自家庭,只是偶尔回来探望。
香兰则恪守儿媳的本分,每月工资上交,下班后尽心尽力伺候婆婆,喂饭、擦身、按摩、清理便溺,七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寒冬酷暑,从未间断。
也多亏了她和赵婶子的细心照料,老太太卧床这么多年,身上干干净净,竟连一处褥疮都未曾生过,这在长期卧床的病人中极为少见。
街坊邻里提起阳香兰,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孝顺、贤惠的。这名声,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换来的!
然而,长期瘫痪在床,终究极大地耗损了老人的身体根基,脏器衰竭,免疫力下降得厉害。
据捎信的人说,老太太前一天晚上精神头还好,吃了小半碗粥,并无任何生病迹象。谁知第二天早上,赵婶子像往常一样去叫她起床喂早饭时,发现人已经没了气息,走得很安详,面容平静,像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去。
一场小小的感冒或许就能夺走这样虚弱老人的性命,这种“睡梦中离去”的情况,对于长期卧床的病人来说,虽显突然,却也并非完全意外,甚至可说是一种解脱。
王家上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仍是难掩悲痛。
王师傅与老伴相依半生,感情甚笃。尽管老太太后期卧病在床,需要他操心费力,但骤然失去,仍是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仿佛人生的支柱塌了一半,房间里再无那个需要他时时牵挂的身影,整个人瞬间又苍老了许多,眼神都失去了光彩。
王金环和王银环接到消息,也立刻赶了回来,扑在母亲床前嚎啕大哭。毕竟是亲生母亲,往日或许有嫌麻烦的念头,此刻永别,往昔的养育之恩涌上心头,也是痛彻心扉。
香兰作为儿媳,同样泪流不止。
这七年来,她与婆婆朝夕相处,端汤送药,擦拭翻身,虽无血缘之亲,却也有了深厚的感情羁绊,更有一种共同面对生活磨难的同舟共济之感。
婆婆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却能传达情绪,对她的依赖和感激,香兰是能感受到的。
如今这个熟悉的生命骤然消逝,她感到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一丝仿佛失去重心的茫然。
红红和阿毛两个孩子,对奶奶的感情更是复杂。
他们从小就见奶奶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奶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用含糊的“啊啊”声和眼神与他们交流。
但奶奶偶尔清醒时,看他们的目光总是慈爱的。
如今奶奶突然走了,十岁的红红已经懂事,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再也见不到那个躺在床上的奶奶了,哭得十分伤心。
七岁的阿毛还有些懵懂,看着大人们哭泣,也跟着掉眼泪,小手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床上仿佛睡着的奶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悲伤。
阳光明得知消息后,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冒雨赶去了王家。
雨不大,却绵密,走到王家时,肩头已湿了一片。
他看到大姐红肿的双眼和难掩的疲惫,心中怜惜。
王家人沉浸在悲痛中,诸事忙乱。阳光明如今正好清闲,便主动出面,帮着王师傅料理起老太太的后事。
他跑前跑后,联系殡仪馆,置办寿衣、香烛纸钱,通知远近亲友,安排守灵事宜。
他做事有条不紊,考虑周到,在这种慌乱时刻,俨然成了王家的主心骨,让悲恸中的王师傅和不知所措的香兰都松了一口气。
连王金环和王银环此时也没了主意,多是听着阳光明的安排。
丧事办得简洁而肃穆,符合当下提倡的移风易俗,但也尽了人情。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秋风吹动着路边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
王师傅捧着老伴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脚步蹒跚,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抽走了精气神。
王金环、王银环姐妹俩扶着父亲,哭声哀切。
香兰带着红红和阿毛,跟在后面,默默垂泪。
阳光明和阳永康、阳光辉、阳光耀,以及李桂,都一身素衣,默默陪同,尽着亲家的情分。弄堂里一些相熟的老邻居也自发前来送行,队伍不算长,却充满了哀戚之情。
将老太太的骨灰安葬在郊外的公墓后,王家人和前来送行的亲友们陆续返回了王家那间略显阴暗潮湿的石库门。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药味和一丝寂寥的气息。
亲友们安慰了几句“节哀”、“保重”,便陆续告辞离去。
最后,只剩下王家人和阳家这边前来帮忙的几人。
阳家这边留下的人有:阳永康、张秀英、阳光辉、李桂、阳光明,阳光耀也特意请了假赶来。
林见月、阳香梅、岳心蕾等人因为学校有课,未能前来。
小小的客堂间里,气氛沉重而压抑。
悲伤过后,一种现实的空寂感弥漫开来。
王师傅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椅上,双手扶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还未从丧妻之痛中完全回过神来。
桌上摆着招待客人剩下的茶水,已经凉透,失去了氤氲的热气,如同此刻王师傅的心。
阳永康清了清嗓子,走到王师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慰:“老王,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嫂子……她这也算是解脱了,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
这话虽是老生常谈,在此刻却也是最实在的安慰。
王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叹息,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是啊,解脱了。”
阳光辉和李桂也说了几句“保重身体”、“以后日子还长”之类的宽慰话。
张秀英看着亲家公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眼圈红肿、神色憔悴、身形单薄的大女儿香兰,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心疼女儿这些年的付出,又对王家未来的局面感到担忧,更有一丝作为母亲的本能警觉。
她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在阳永康和王师傅之间逡巡。
有些话,阳永康作为男方的亲家,又是单位同事,实在不好开口。
张秀英知道,这个关乎女儿名声和未来的“恶人”,恐怕得由她来当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鼓劲,走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关切,开口道:“亲家公,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受,我们这心里也不好受。老太太这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
王师傅抬起眼皮,看了张秀英一眼,默默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是啊,冷清了。”
张秀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委婉起来,但每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唉,说起来,现在这住房啊,家家都紧张。有时候一大家子挤在一间房里,转个身都难,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不大的客堂间,目光扫过那简单的木板隔断。
王家住的是典型的石库门客堂间,虽然早年用木板简单隔断了一下,分出了里外,但本质上还是一大间,隔音效果几乎谈不上。
“你们家这房子……”张秀英继续说道,语气更加和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住了祖孙三代,以前是勉强能住开。现在老太太走了,就剩下你一个人,这心里头空落落的,我们看着也心疼。”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师傅的反应,见他眼神微动,便接着说道,“金环和银环这两个孩子,都是孝顺的。以后肯定得时常回来看看你,照顾照顾你。有她们时常回来,我们这些做亲戚朋友的,心里也能放心些。”
王师傅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握成了拳。
张秀英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语气更加和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现在这种情况……香兰她们娘仨,再住在这里,恐怕就不太合适了。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不放心。”
她看向王师傅,目光恳切,却又带着母亲的坚决:“我呢,就想着,先把香兰接回我们娘家去暂住些日子。
红红和阿毛呢,可以两边跑。
星期天和放假,就回来陪陪你这个爷爷,平常上学,就跟香兰住在一起,也方便照顾。你看……这样行不行?”
此言一出,阳香兰首先愣住了。
她完全没想过母亲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在她看来,婆婆刚去世,公公情绪低落,家里正需要人照顾和陪伴,她作为儿媳妇,理应留下来操持家务,安抚老人。
她下意识地开口反对,声音还带着哭腔:“妈,这怎么行?阿毛爷爷他一个人……家里总得有人收拾,做饭……”
话还没说完,站在她旁边的张秀英眼疾手快,在她胳膊上用力拧了一把,力道不轻,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香兰吃痛,“嘶”了一声,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不解又委屈地看着母亲,眼圈更红了。
李桂也立刻上前,暗暗拉住香兰的另一只胳膊,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大姐,别说话,听妈的!妈是为你好!”
阳香兰看看母亲严厉的眼神,又看看弟媳紧张的神情,再看看一旁沉默不语、眉头微皱的父亲和面色凝重的兄弟阳光明,隐约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似乎只有她自己没明白过来这其中的关窍。
她以为,阿毛爷爷肯定会出言反对,毕竟家里刚办了丧事,就把儿媳妇“赶”回娘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师傅的神情虽然依旧沉重,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者反对。
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阳家众人,那目光里有悲痛,有无奈,似乎还有一丝了然,最后落在张秀英脸上,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说道:“亲家母……你说得在理。考虑得很周到。”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就让香兰……跟你们回去吧。红红和阿毛,学习要紧,不用老是跑回来陪我。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清静。金环和银环……她们会时常回来的。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竟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而且,还特意嘱咐红红和阿毛不要跑得太勤,以免耽误学习。
这番表态,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甚至打算不惜把话挑明的张秀英,都感到有些意外。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和感激的神色,连忙说道:“哎,好,好!亲家公,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了!香兰在娘家,你尽管放心,我们肯定照顾好她。红红和阿毛放了假,一定回来陪你!”
只有阳香兰和站在稍后位置的阳光耀,因为年轻,阅历尚浅,一时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
阳光耀甚至觉得父母有些小题大做,不近人情。
张秀英话里的真正意思,在场的其他成年人,包括王师傅、阳永康、阳光辉、李桂,甚至阳光明,都已经心知肚明。
王家的住房是客堂间,本质上是一大间,只是做了简单隔断。
如今王家老太太不在了,王师傅这个当公公的,年纪其实还不算很大,还不到六十岁。
让一个年纪不算老的公公,和守寡的年轻儿媳妇长期同住在一个没有严格物理分隔的空间里,时间长了,难免会惹来风言风语。
哪怕彼此行事再端正,也挡不住外人用暧昧的眼光去揣度。
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个相对封闭、流言传播极快的弄堂环境里。
那些闲来无事的长舌妇,最擅长编排这种带着桃色影子的故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名声,让香兰在弄堂里抬不起头,甚至可能会影响到红红和阿毛。
那种脏水,一旦泼上身,想要洗干净就难了。
张秀英和阳永康作为父母,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潜在的风险,自然要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平白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这并非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基于现实人情世故的无奈考量。
不要说阳家现在石库门里还能勉强挤下,就算真的住不开,想办法租房子,也必须把香兰接出来。
幸好,王师傅也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甚至可能他自己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不好主动开口。
毕竟,由他提出让儿媳搬走,于情于理都显得凉薄。
如今由亲家母主动提出,他正好顺水推舟,既保全了双方的面子,也避免了未来的麻烦,心里或许也松了一口气。
长期与儿媳挤在一处,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束缚与压力?
既然王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张秀英接女儿回娘家的要求,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说了些“保重身体”、“常来常往”之类的话,气氛反而比刚才松快了些。
阳家人便告辞离开了王家。
走出王家所在的弄堂,压抑的气氛似乎才为之一松。
秋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着些许暖意,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阳香兰终于忍不住,快走几步追上母亲,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埋怨:
“妈,你刚才为什么非要拧我?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阿毛爷爷刚没了老伴,心里正难过,家里也需要人收拾,我这时候回娘家住,像什么话?
别人会不会说我这个儿媳妇不孝顺,婆婆刚走就躲清闲?”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张秀英停下脚步,回头瞪了女儿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没好气地说道:
“你呀!就是个实心眼!光知道埋头干活,一点不懂得人心险恶!我跟你爸要是不替你想着,你就算累吐了血,也落不着好名声!”
李桂见周围没了外人,也就把话挑明了,她拉着香兰的胳膊,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地说道:
“大姐,妈这可是为你好!你怎么还不明白?
你想想,你们家住的那客堂间,说到底也就是一间房,以前有老太太在,里外还能算有个区分。
现在老太太不在了,就你和阿毛爷爷,一个寡公公,一个寡媳妇,长期住在一个屋里头,这……这像话吗?
时间长了,那些嚼舌根的会怎么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到时候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她虽然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露骨,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阳香兰先是怔住,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随即脸上猛地涨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姑娘,李桂这么一点,她立刻明白了母亲之前的用意,以及那番看似突兀的话,背后隐含的深意。
她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瞬间窜遍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发冷。
她光顾着沉浸在婆婆去世的悲伤和对公公的同情中,竟然完全忽略了这最现实、也最致命的一层顾虑!
是啊,她一个守寡的儿媳妇,和年纪并不算老的公公长期独处一室,就算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龌龊事都没有,也挡不住外面那些有心人的恶意揣测和流言蜚语。
到时候,不仅仅是她的名声完了,红红和阿毛在外面也会被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王师傅也会被牵连,晚节不保!
想到那种可怕的后果,阳香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感激。
她看向母亲,眼圈再次红了,这次却是因为感动和愧疚,声音哽咽:
“妈……我……我没想到这一层……我只想着……谢谢您,考虑得这么周到……是我太笨了……”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张秀英看着女儿终于开窍,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你这孩子,心太善,光想着别人,从不为自己多考虑。妈不替你想着,谁替你想着?这世上,最难防的就是人心!”
阳光耀在一旁也听明白了,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嘛……还是爸妈想得长远。”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觉得父母不近人情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解决了最大的担忧,新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
阳香兰发愁道:“可是……我现在住回去,该怎么住?香梅带着晓雯,现在和爸妈住在一起,我再住过去,那边就一间前楼,怎么挤得开?太不方便了。”
她深知娘家住房的紧张,实在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