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229工厂闹剧纠缠不放态度坚决
作者:暗石      更新:2025-10-28 03:44      字数:12357
  阳光明回到办公室,拿起一份上午未看完的生产报表,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数字上。
  关于沈美玉的思绪,如同窗外偶尔飘过的浮云,在他脑海中短暂停留,便又消散无踪。
  他确实没有过多在意。
  只要他自己立场坚定,态度明确,沈美玉的存在与否,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他现今的生活重心,是那个位于家属院三号楼充满烟火气的小家,是那个温婉恬静、满心依赖他的妻子林见月。
  想起见月,他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她那如新月般清秀的眉眼,她为他整理衣领时纤细的手指,她在家中等他归来时点亮的那盏温暖的灯……这一切,构成了他当下实实在在的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平稳而充实。
  清晨,他与林见月一同在窗外渐起的喧嚣中起床,或是两人在小小的厨房里简单做点早饭,煮点白粥,就着酱菜吃得暖烘烘的;或是一起走去弄堂口的早点摊子,要上豆浆油条,边吃边看着晨曦中忙碌起来的小街。
  中午,他在厂食堂用餐,铝制饭盒里盛着食堂大师傅炒的大锅菜,味道说不上多好,但份量实在。
  晚上若不加班,他便准时回家,林见月有时回来得早,已经淘米下锅,他便系上围裙,接过锅铲,炒上两个拿手小菜。
  饭后,两人或沿着家属院附近栽着梧桐树的小路散步,聊聊各自一天的见闻;或是窝在家里,他看书,她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或新闻,偶尔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享受着平淡却温馨的二人世界。
  这种踏实安稳的日子,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
  然而,正如阳光明所隐约预料的那样,他与沈美玉的“偶遇”,并未因上次食堂门口的短暂交谈而结束。
  这种相遇的频率,似乎超出了正常概率的范围。
  周三下午,他去厂部另一栋办公楼给领导送一份材料。
  回来时,在连接两栋楼的石板路上,迎面又撞见了沈美玉。
  她正和几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工帽的女工走在一起,看样子是刚换班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看到阳光明,沈美玉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复杂闪烁,随即对同伴低语了一句,便独自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光明,去党委办公楼了?”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声音提得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走近的几个人听清。
  “嗯,送份材料。”阳光明停下脚步,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如同看待厂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同事。
  那几名女工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交头接耳,低声窃语着走远,留下些许暧昧的猜测在空气里。
  “刚下班?”阳光明随口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场面上的应付,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对,今天上早班。”沈美玉抬手捋了捋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动作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仿佛想借此展现一种女性的柔弱,“车间里机器声有点吵,絮飞得到处都是,恐怕还得多适应几天才能习惯。”
  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像是在寻求一点理解和同情。
  “嗯,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阳光明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任何安慰或鼓励的情绪,“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办公室还有工作等着处理。”
  “好,那你忙。”沈美玉连忙侧身让开道路,脸上的笑容稍稍僵了一下。
  阳光明微一颔首,便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没有再多说一句。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
  周五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
  阳光明和厂务办的几个前同事一起吃完饭,端着空饭盒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走到食堂门口人流相对稀疏的地方,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美玉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一侧的水泥柱子旁,手里也拿着饭盒,似乎是在等人,目光却若有若无地不时扫向出口方向。
  看到阳光明和同事一起出来,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主动走了过来,脚步显得有些急促。
  “光明,吃完了?”她打招呼的方式几乎和上次如出一辙,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熟稔。
  “嗯。”阳光明应了一声,脚步未停,只是速度稍微放缓,以示基本的礼貌。
  同行的前同事们,好奇地看了沈美玉一眼,又看向阳光明,眼神里带着探询。
  阳光明面色如常,仿佛没有看到几人的目光,也没有要停步介绍的意思。
  沈美玉似乎有些尴尬,脸颊微微泛红,但还是跟着走了几步,语速稍快地开口,像是怕错过这个机会:
  “那个……听说厂里下周有夜校培训,我想报名,不知道流程复不复杂?”
  她找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又容易引发后续交谈的借口。
  阳光明脚步放缓,公事公办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具体事宜归工会和宣传科管,公告栏应该会贴详细通知,按要求报名就行。”
  他的回答清晰明确,没有流露丝毫可以提供额外帮助或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延伸的对话。
  “哦,这样啊,谢谢。”沈美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换上了客气的表情。
  “不客气。”阳光明说完,便和同事一起转身离开了,将沈美玉独自留在了原地,身影很快汇入散去的人流。
  阳光明能感觉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带着某种不甘和探究,但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厂务办新来的年轻办事员小赵,是个藏不住话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美玉消失的方向,凑近阳光明低声笑道,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八卦:“阳科长,那女同志是谁啊?看着面生,是车间的?好像找你有点事?”他语气里的好奇多于试探。
  阳光明神色不变,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用坦然的语气淡淡道:“一个老同学,很多年没联系了。刚回城分到车间,可能对厂里情况还不熟悉,碰见了随口问几句。”
  他语气平和,直接将沈美玉定位在“老同学”和“新同事”的关系上,并且强调了“很多年没联系”和“随口问几句”,彻底堵住了小赵可能继续探究的嘴和后续的流言蜚语。
  小赵“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见阳光明一副理所应当、不欲多谈的样子,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转而聊起了下午的工作安排。
  一次次的偶遇,阳光明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红星国厂占地广阔,几千号人,办公楼区域与车间区域虽有业务往来,但若非刻意安排,两个在不同部门、工作没有直接交集的人,绝无可能在短短几天内,于不同地点如此频繁地“偶遇”。
  这个偶遇的概率,高得让人无法相信仅仅是巧合。
  沈美玉的目的,他隐约能猜到几分。
  初回城里,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经济上又可能因为家里的种种原因而陷入窘迫。
  她试图接近自己这个经济条件尚可、且有一定地位的“旧识”,无非是想在孤立无援中寻找一些依靠,或是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可能还存着一丝微弱的试探,看看是否还能挽回些许早已不复存在的“旧日情谊”,为她在城里的新生活寻得一个便捷的支点。
  但阳光明内心打定主意,界限清晰。
  只要她不主动挑明,不越界,他便只当是普通同学偶然碰面,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和同事间的距离。任何超出范围的暗示或请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回避和拒绝。
  他现在的身份是已婚男士,有着深爱的妻子和需要用心经营、呵护的家庭。
  与沈美玉这样一个有过不算愉快过往、且心思明显不简单的“老同学”保持清晰界限,是对林见月的尊重,也是对自己婚姻和当下幸福的负责。
  他不能允许任何潜在的风险,破坏他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他相信,只要自己始终态度明确,言行一致,不为所动,沈美玉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后,自然会明白他的决绝和疏远,从而认清现实,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时间会让她学会在新的环境中独立,而不是试图依赖和依附。
  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天,期间又在厂区主干道上“偶遇”了一次沈美玉。
  彼时,她正推着一辆运料的小车,阳光明则是去车间了解情况。
  两人远远看见,沈美玉似乎想停下来说话,但阳光明依旧是远远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脚步不停地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目的地。
  沈美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眼神中的期盼也淡了下去,化为一抹黯淡,她也不再试图寻找话题多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阳光明以为,事情大概就会这样慢慢平息下去。
  沈美玉会逐渐认清现实,将精力投入到新的工作和适应生活中,不再来打扰他。
  他乐观地估计,这种刻意的“偶遇”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然而,他低估了沈美玉“制造”话题和引人注目的能力。
  他原本以为沈美玉不断偶遇他的目的尚未明确表露,就会在她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慢慢淡化,最终无疾而终。
  却没想到,还没等沈美玉找到合适的机会向他开口求助,她本人就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极具轰动效应的方式,成了全厂上下议论纷纷的新闻人物。
  这场风波,将她彻底推到了舆论的中心,也暂时打断了她可能针对阳光明的后续动作。
  那是周三的中午,阳光明在食堂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拿起暖水瓶,给自己泡了杯醇香的乌龙茶,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然后,他拿起桌上当天的《解放日报》,准备利用这难得的午休时间,看报休息一下,了解了解国内外大事。
  刚翻开报纸,没看几行关于经济建设的社论,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角的文件。
  阳光明抬头一看,只见楚大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兴奋和“果然如此”的复杂表情,额头上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快步赶来的。
  “光明!你小子还真坐得住!”楚大虎反手关上门,几步就跨到阳光明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沿,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激动劲儿却压不住,像煮沸的水一样往外冒,“听说了吗?出大事了!关于沈美玉的!就你那个前……”
  他话到嘴边,及时刹住了车,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阳光明放下报纸,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语气波澜不惊:
  “早就和她见过面了。她回城了,在纺纱车间上班。我一周前,就在食堂门口碰到过她了。”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早已知晓的小事,这让一心想要分享爆炸性新闻的楚大虎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足,仿佛蓄力一拳打在了上。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啥能回城?还能进咱们厂?”楚大虎凑近了些,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神态,“这里头有故事!劲爆着呢!跟唱戏似的!”
  阳光明微微蹙眉。
  他确实有些好奇沈美玉如何获得这个名额,但也仅限于普通人听到非常事件时的那种好奇。
  他再次郑重声明,语气清晰而坚定:“大虎,我跟沈美玉之间,早在她下乡之前就已经说清楚,彻底结束了。
  现在我们就是普通同学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的事情,我不关心,也跟我没关系。”
  他必须再次向这位知根知底的发小明确自己的立场,杜绝任何不必要的联想。
  楚大虎作为阳光明从小到大的发小,又是初高中同班同学,对阳光明和沈美玉那段不算长的过往知根知底。
  他当年就不看好沈美玉,总觉得这姑娘太会来事儿,心思重,待人接物缺乏真诚,不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后来得知阳光明终于和她分手,楚大虎私下里没少为好友庆幸,觉得阳光明总算迷途知返,没在那棵他看着就觉得不怎么牢靠的歪脖子树上吊死。
  此刻,他见阳光明一副急于划清界限、不欲多谈的模样,不但没觉得扫兴,反而更加印证了自己当初的看法,甚至有点为好友现在的清醒感到欣慰。
  他嘿嘿一笑,带着点“我早就知道”的得意,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木质靠背椅子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摆出一副“你不听我也非得说,不然憋得慌”的架势。
  “知道你不关心,但我还得跟你说说!不然我这心里憋得慌!这事儿现在厂里都传开了,你早晚也得知道细节!”
  楚大虎习惯性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是没看见今天上午厂门口那出好戏!比话剧还精彩!真该让你也去看看!”
  阳光明看着他那一脸“不吐不快”的强烈分享欲,知道今天若不让他把这口“瓜”彻底吃完,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离开的。
  于是,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身子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做出一个略显无奈但愿意倾听的姿态,配合地问道:
  “哦?什么好戏?跟你今天值班有关?”
  他给了楚大虎一个顺畅切入话题的引子。
  见阳光明终于“上道”,楚大虎顿时来了精神,眼睛放光,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可不是嘛!今天上午,我正好在厂门口值班室当班。
  大概九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对中年夫妻,看穿着像是普通工人,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外套,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那女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过很久,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们找到门卫,说是要找沈美玉,有急事。
  按规定,上班时间非直系亲属或公事,一般不让进厂找人,免得影响生产。
  但看他们那样子挺急的,情绪也不太对劲,门卫老张就让我拿主意。
  我想着毕竟是找沈美玉,好歹算是认识的同学,别真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就给纺纱车间打了个电话。”
  楚大虎暂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沈美玉出来的时候,看到那对夫妻,脸色‘唰’一下就变了,变得惨白,手里拿着的纱手套都差点掉地上。
  不过她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跟他们说话。
  开始声音不大,我们也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能看到沈美玉脸上挤着笑,像是在解释什么。
  没说几句,那个中年妇女突然就激动起来,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指着沈美玉的鼻子骂,说什么‘狐狸精’、‘没良心’、‘骗我儿子’、‘黑了心肝’之类的难听话,还想冲过去动手打沈美玉!”
  楚大虎说到这里,语气带着点复杂的唏嘘,既有对沈美玉处境的些许同情,更多的是对这场闹剧的感慨:
  “沈美玉倒是没还手,就是白着脸往后躲,眼神慌乱,看着挺可怜见的。
  你说,我这当班的看着,又是老同学,总不能真看着她被外人在厂门口打了吧?那成什么样子?传出去对厂里影响也不好。
  我就和另外两个保卫科的同事赶紧过去了,把他们隔开。”
  我们一过去,那中年妇女像是找到了评理的人,立马调转枪口,对着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声音很大,引得一些路过的工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阳光明听到这里,手中转动着茶杯,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这情节并不难猜。
  他不动声色地问,语气依旧平静:“沈美玉还是一贯的作风,不会是又欺骗了哪个对她一片痴心的男青年吧?”
  “嘿!你猜对了!”楚大虎一拍大腿,“这一次被他欺骗的人叫田永刚,是和她一起下乡的知青。找过来的中年夫妻是田永刚的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城北机械厂工人,看着挺本分的。”
  他接着讲述,语速加快,带着叙述高潮的激动:“那田永刚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控诉,沈美玉可把他们家坑苦了!
  他们老两口费了老鼻子劲,托了大人情,才好不容易给儿子弄到了一个招工回城的名额!就是咱们厂今年的扩招名额!
  结果呢?他们工作忙,走不开,就让儿子自己办手续。
  本以为十拿九稳、板上钉钉的事,谁承想,田永刚被沈美玉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迷了心窍,竟然偷偷把这个宝贵的、多少人抢破头的名额,自愿转让给了沈美玉!
  等所有手续都办完了,沈美玉都进厂上班好几天了,他们老两口才从别人嘴里知道真相!你说气不气人?搁谁身上受得了?”
  楚大虎摊着手,一副替田家父母愤愤不平的样子。
  阳光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在这个年代,一个国营大厂的正式工名额,尤其是能让人从农村彻底挣脱出来、回到城市的招工指标,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是多少家庭梦寐以求、足以改变一生命运的宝贵机会。
  田永刚竟然如此轻易地、瞒着父母转让出去,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也难怪他父母会如此愤怒、伤心,感觉天塌了一般。
  这无异于被人窃取了家庭未来的希望!
  “老两口知道事情木已成舟,工作名额是要不回来了,毕竟档案关系都转过来了。
  就退而求其次,逼着沈美玉马上跟他们儿子田永刚去领结婚证。”
  楚大虎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他们的想法简单实际,只要领了证,工作给了儿媳妇,好歹也算肥水没流外人田,是一家人。
  儿子以后回城再慢慢想办法,至少将来有了孙子孙女,户口能跟着妈妈落在城里,也算是个念想和保障。”
  阳光明客观地评价:“站在田家父母的角度,这要求,听起来也算合情合理,是无奈之下唯一的补救办法了。”
  他能理解那种希望破灭后,又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
  “是啊!换了谁都这么想!”
  楚大虎声音又高了些,带着愤慨,“可沈美玉不干啊!她一开始还想糊弄,打马虎眼,说什么两人年纪还小,不着急领证,现在要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积极要求进步,过几年等稳定下来再说。说得冠冕堂皇的。
  田永刚爸妈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这不摆明了是骗他们儿子,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
  当时就炸了!
  非要沈美玉立刻给个准话,今天必须答应领证,不然就要去找厂领导反映,说沈美玉道德败坏,欺骗青年感情,利用不正当手段骗取工作名额,不配当工人阶级的一员!要去告她!”
  眼看事情要闹大,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沈美玉也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再不说清楚,她在厂里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楚大虎撇撇嘴,对沈美玉接下来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屑和鄙夷,“她一看我们保卫科的人围过来了,也怕事情真的捅到厂领导那里无法收场,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装得委屈巴巴的,眼圈一红,开始带着哭腔说她的所谓‘实情’。”
  “她怎么说?”阳光明询问。
  虽然他能猜到大概方向,无非是推卸责任,但沈美玉的具体说辞还是引起了他的一点兴趣。
  “沈美玉说,她跟田永刚根本就没确定对象关系!
  一直是田永刚单方面追求她,对她死缠烂打,她从来没明确答应过!
  只是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
  楚大虎学着沈美玉当时那故作委屈、带着颤音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滑稽,“还说这次的名额,是田永刚自己主动、再三、非要让给她的。
  说他一个男人在乡下还能熬得住,她一个女孩子身体弱,在乡下实在吃不消。他田永刚是男子汉,以后还有机会。
  她一开始也坚决不同意,觉得不能占这么大便宜,但田永刚说他家里其实不太支持他进纺织厂,他自己也不喜欢纺织厂的工作,觉得闷,不想要这个工作名额,又觉得名额浪费了可惜。
  沈美玉问明白之后,这才‘勉为其难’、‘怀着愧疚’接受的,心里还对田永刚的‘无私帮助’感激不尽呢!
  说得跟真的一样!”
  阳光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冷意的微笑。
  这套说辞,倒是完全符合沈美玉一贯的风格,善于利用模糊地带,把自己塑造成被动、无辜甚至被迫接受好意的角色,将关键责任全推给对方,摘得干干净净。
  那个田永刚,此刻远在乡下,恐怕是有口难辩,或者即使辩了,在沈美玉这番表演和既成事实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
  “田永刚父母听到这话,差点没当场气晕过去!
  指着沈美玉的手都在抖,当场就要求沈美玉把工作还回来,说这名额不是给她这种人的。”
  楚大虎模仿着田父当时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沈美玉这时候又表现得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了,说办事人员早就提醒,并且一再的确认过,手续办完,档案落定,就不能再转回去了,政策不允许。
  她提出可以给经济补偿,算是买下这个名额,让老两口说个数,她现在没钱,但可以从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里按月扣,几年内一定还清。想用钱来了结这事。”
  “这不就是耍无赖嘛!”楚大虎总结道,语气激动,“一个回城工作的机会,一个铁饭碗,一个城市户口,是几百块钱能买来的?这玩意儿有价无市!老两口当然不干,继续吵吵,说不要钱,要么还工作,要么立刻结婚,没有第三条路。”
  “后来呢?工会出面调解了?”阳光明问道。
  厂门口发生这种涉及职工道德和重大利益的纠纷,惊动工会和厂领导是必然的,保卫科只能维持秩序,无法做出裁决。
  “对,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工会来了个领导,把他们都请到工会办公室去协商了,我们也帮着疏散了围观的工人。”楚大虎点点头,“具体在里头怎么谈的,唇枪舌剑怎么个过程,我不清楚,门关着呢。不过刚才我来找你之前,听到信儿了,有结果了,工会和劳资科协调下来的意见。”
  “什么结果?”阳光明追问。
  “工会协调下来的意见是,沈美玉一次性补偿给田永刚家里八百块钱。
  一个月内先付五百,剩下三百一年内付清。这事儿就算两清了,以后田家不能再以此事骚扰沈美玉的工作和生活,沈美玉也和田家再无瓜葛。”
  楚大虎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平,“要我说,这处理结果还是偏着沈美玉了。
  八百块钱?搁现在虽然是笔大数目,好多工人一年都攒不下一百块,但想买个回城进咱厂的名额?门儿都没有!
  沈美玉这便宜可占大了!相当于用这点钱就买断了一个前程!”
  阳光明默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确实,这个结果看似沈美玉付出了巨大的经济代价,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要节衣缩食还债,但实际上,她用一个相对较低的成本,换取了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能够彻底改变命运的铁饭碗和城市户口。
  这其中,沈美玉在调解过程中的算计、表演、示弱,以及可能利用了的某些政策模糊地带和调解者的同情心,恐怕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然了,沈美玉毕竟已经是本厂工人,工会领导对她有些偏向,也是工会一贯的工作作风。
  而田家老两口,最终恐怕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
  毕竟,手续从程序上看是合法的,儿子是白纸黑字“自愿”签字的,再闹下去,对已经失去名额的田家并无更多实质好处,反而可能把事情弄得更僵,或许连这点补偿都拿不到。
  “行了,八卦你也分享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阳光明开始下逐客令,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个信息,并且思考这可能对自己产生的影响,“我这儿还得看会儿报,下午还有个生产调度会要准备。”
  楚大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嘿嘿笑着,带着点分享热闹后的轻松:“我就知道你得是这反应。得,不耽误你阳大科长休息和忙正事了。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么一闹,沈美玉这下在厂里算是彻底出名了,‘那个骗了男朋友回城名额的沈美玉’,这名声算是背上了。
  以后在厂里,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他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阳光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是沈美玉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是因为在乡下的困境所迫,还是出于对回城的强烈渴望,抑或是其他算计,后果自然也需她自己承担。
  成年人的世界,每一个重大选择都伴随着相应的代价。
  送走楚大虎,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明却有些看不进报纸上的铅字了。他将报纸折好放在一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和远处高大的厂房轮廓,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沈美玉这番操作,虽然解决了工作问题和回城身份,但也把自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在道德层面上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点,并且背上了八百块的巨额债务。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三四十块的年代,这些债务无疑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以他对沈美玉家境的了解,她自家恐怕很难拿出太多钱来支援她,亲朋好友那里,经过这事,知道她这工作来得不光彩,肯借给她钱的人,恐怕不多。
  那么,沈美玉之前频繁地、刻意地试图接近自己,其目的就昭然若揭、再明显不过了——很可能是想借钱,或者寻求其他方面的帮助,比如通过他的关系调个轻松点的岗位之类。
  自己这个在厂里混得还不错、且有过一段旧情的“老同学”,显然成了她眼中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阳光明几乎可以肯定,以沈美玉目前山穷水尽的处境和她那不肯轻易放弃的性格,恐怕很快就会找上他。
  那八百块钱的首期五百块,像一道催命符,会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寻找可能的资金来源。
  他原本以为,按照沈美玉以往的性子,或许还会再迂回试探一段时间,寻找更好的、更自然的时机,或者想办法营造点别的借口。
  没想到,沈美玉的急切超出了他的预估。
  就在楚大虎来通风报信后,不到两个小时,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办公桌上的黑色拨盘式内线电话就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阳光明放下手中的笔,伸手拿起话筒,贴在耳边:“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随后传来一个刻意放柔、带着些许怯意和犹豫的女声,仿佛鼓足了勇气:“光明……是我,沈美玉。”
  声音透过电流,显得有些失真,但那份刻意营造的柔弱感依旧清晰。
  阳光明眉头立刻几不可察地皱起,语气在瞬间变得公事公办,带着明显的疏离和冷淡:“沈美玉同志,有事吗?”
  他特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划清界限的意味,不言而喻。
  听到“同志”这个冰冷而正式的称呼,电话那头的沈美玉似乎被哽了一下,呼吸一滞,才继续用那种带着一丝哀求意味的声音说道:
  “我……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能不能……下班后找个地方谈谈?就一会儿工夫。”
  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但那份急切和不安还是泄露了出来。
  阳光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她说完,就直接拒绝,语气坚决而不留任何余地:
  “不方便。沈美玉同志,我现在是已婚身份,需要避嫌,不方便和任何非亲属女同志私下见面接触。
  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考虑到影响,以后还是尽量减少不必要的联系为好。”
  他的话清晰、明确,没有任何模棱两可的空间。
  他顿了顿,不给沈美玉任何辩解、纠缠或者转换话题的机会,带着一种结束谈话的果断,用更快的语速说道:
  “如果是在厂里工作上的事情,请按正常流程走,该找哪个部门找哪个部门。
  如果是私事,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私下谈的事情。我的态度和立场,希望你能明白。就这样。”
  说完,不等沈美玉在电话那头作出任何反应,是惊愕,是哭泣,还是进一步的哀求,他便干脆利落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话筒放回座机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彻底切断了那边的联系。
  阳光明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
  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愧疚,也无同情。
  他知道,对这种可能带来麻烦的纠缠,就必须在萌芽状态就以最明确的态度斩断,任何的犹豫和含糊其辞,都可能被对方误解为有机会,从而引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他已经果断拒绝,并且表明了划清界限的态度,但阳光明清楚,以沈美玉目前陷入的绝境的状况,以及她那颇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或者说厚脸皮,她很可能还会想方设法地找上门来。
  比如直接到办公室门口堵他,或者通过别的同学传话,甚至……可能会试图接触林见月?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
  他不想因为这些无谓的、令人厌烦的纠缠影响到自己平静如水、幸福安稳的生活,更不希望引起林见月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见月是他的底线,他必须将任何潜在的风险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必须想个办法,尽快解决这个潜在的麻烦。
  阳光明靠在椅背上,手指交迭,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片刻之后,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当前情况下,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极端,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他还是决定,用温和一点的方法来解决。
  略微思索后,他再次拿起内线电话,熟练地拨通了保卫科值班室的号码。
  “喂,保卫科值班室。”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我找一下楚大虎。”阳光明说道。
  “稍等……大虎!厂办阳科长电话!”那边传来喊声。
  很快,楚大虎那熟悉的大嗓门就在电话那头响了起来,带着点疑惑:“光明?咋了又?还有啥细节没问清楚?”
  “大虎,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点事跟你说。”阳光明的语气平静。
  “现在?行,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楚大虎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没多问,爽快地答应了。
  没过几分钟,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楚大虎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咋了光明?神神秘秘的,还有啥指示?”
  阳光明示意他坐到刚才那张椅子上,然后自己也坐直了身体,直接切入正题,没有任何寒暄:“大虎,刚才沈美玉给我打电话了。”
  楚大虎眼睛一瞪,嗓门不自觉提高:“啥?她找你?干啥?是不是想借钱?”他的反应很快,立刻抓住了核心。
  阳光明点点头,神色凝重:“虽然她没明说,只说要私下谈谈,但我猜八成是。我直接拒绝了,也明确告诉她以后不要私下联系,明确划清了界限。”
  “干得漂亮!就该这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种麻烦,沾上就甩不脱了!你做得对!”楚大虎竖起大拇指,连声表示赞同。
  “不过,我估计她不会死心。”
  阳光明冷静地分析,“她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火烧眉毛,急需用钱。
  首批五百块,不是小数目。她自家估计凑不出多少,能借到钱的地方也有限。
  我们这些‘老同学’,尤其是条件还不错的,很可能成为她下一个目标。”
  说到这里,阳光明停顿了一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楚大虎面前的桌面上。
  “这里是二百块钱。我提前准备的。”
  楚大虎一愣,看着信封,又看看阳光明,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光明,你这是……?你既然不想沾她,干嘛还要给她钱?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而且为啥给我?”他完全搞不懂阳光明的意图了。
  阳光明看着楚大虎,缓缓说出自己的计划:“以我对沈美玉行事风格的了解,她在我这里碰了钉子,很可能也会找你借钱。
  她知道我们是发小,关系最铁,我这边走不通,你那边就是最可能的目标。你和她毕竟也是同学,现在又在同一个工厂,如果她真的找你开口借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清晰地交代:“你就在她面前表现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十分勉强’、‘看在多年老同学面子上’,勉为其难借给她一百块。
  要让她觉得,这一百块是你楚大虎省吃俭用、咬牙挤出来的,非常不容易。”
  然后,他指着信封里剩下的钱:“严俊肯定也是她借钱的目标,你提前和严俊沟通一下,让他也‘借’给沈美玉一百块。”
  楚大虎更加糊涂了,眉头拧成了疙瘩:“啊?为啥要这么麻烦,还要扯上严俊?你这……既然不想沾她,干嘛还要暗中帮她,而且绕这么大圈子?”他实在无法理解这迂回的策略。
  阳光明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大虎,你听我说。我这不是在帮她,我是为了彻底买个清静。
  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大数目,能用来彻底摆脱她可能的后续纠缠,非常值得。”
  他顿了顿,继续详细说明他的考量:“你想想,沈美玉现在最急的是首期五百块。
  这件事对她很关键!
  她自家凑一点,再从你这里借到两百,加上她可能从其他渠道七拼八凑,或者找工会预支点工资,这首批的五百块钱,估计就能勉强凑够了。
  只要把这最急迫、最可能让她狗急跳墙的一关过去,后面每月从工资里扣钱,慢慢还债,对她来说就没那么急迫了。
  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难题,我这里又没给她一丝机会,她自然就不会再来纠缠我。
  不是重大关口,毕竟她也是要脸的。”
  楚大虎仔细琢磨了一下阳光明这番话,脸上的困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
  “绕开你,通过我和严俊的名义,把你完全摘出去了!
  她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难题,用不着狗急跳墙一直骚扰你,同时还避免了她以后有理由继续纠缠你,还是你想的周全!”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阳光明点点头,对楚大虎的理解能力表示满意,“记住,演戏一定要到位。借钱的时候,态度要拿捏好。
  既不能太痛快,让她觉得你钱多好借,以后还能来;也不能太冷漠苛刻,毕竟表面同学情分还在,要符合常理。
  要让她真切地觉得,这一百块是你楚大虎看在多年老同学面子上,非常为难地挤出来的,可能影响了你自家的生活。严俊那里也一样。”
  楚大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演戏我在行!保管演得跟真的一样!让她觉得这一百块拿着烫手,心里愧疚,以后都没脸再开第二次口!这任务交给我,保证完成得漂漂亮亮!”
  他拿起桌上的信封,掂量了一下,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笑道:“我估计,她找我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要是她真来找我,我就按你说的这套办。”
  送走楚大虎,阳光明独自在办公室里又静坐了片刻。
  处理完这件事,他感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相信,经过这次的事情,以及他明确坚决的态度,沈美玉应该能彻底明白他的立场和决心。
  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就是成为红星国厂几千名职工中,偶尔碰面只会点头致意、甚至视而不见的最普通的“同事”和“老同学”。
  除此之外,不应再有任何交集。
  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他的未来,都紧紧围绕着那个叫做林见月的女子,和他们在红星厂家属院的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家。
  任何试图干扰这份平静的因素,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排除掉。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选择。(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