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阴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巴雷特披著皮甲，手按剑柄，在营地里巡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名为“恐慌”的毒素，正在比毒井里的水更快地侵蚀著人心。
  开拓民与原住民涇渭分明地聚在一起，前者低声交谈，投向山顶帐篷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后者则更加不堪，神情麻木，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註定的死亡。
  地基的沟渠已经挖好了大半，但那些被当做希望埋进去的藤蔓，依旧黑黢黢的，死气沉沉，像一截截被烧焦的骨头。
  就在这时，一个乾瘦的身影拄著拐杖，悄无声息地拦住了他。
  是老沃克。
  “巴雷特队长，”老沃克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郑重，“乡亲们闹得厉害，都想跑回灰雾村，我答应了他们……”
  巴雷特心中一沉。
  “但那是一条假的退路。”老沃克乾枯的嘴唇翕动著，“人心就像一锅烧开的水，你不能堵住口，只能给它留个出气的地方，不然锅会炸的。他们需要这个念想，才能撑到领主大人真正创造奇蹟的那一天。”
  老村长的话，让佣兵队长感到错愕。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愚昧守旧的老人，不知何时竟想通了。
  “队长，我知道领主大人在做一件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大事。”老沃克往前走了一步。
  “请您务必转告大人，不要为我们的愚昧发怒。我们都是被沼泽嚇破了胆的可怜人，没见过希望是什么模样。请他……再给我们一点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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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雷特沉默了，他看著眼前这个佝僂著身子，却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撑著整个族群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向山坡上那顶属於领主的帐篷。
  他停在门口，將靴子上的泥土用力跺掉，才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帐篷內，维林並未入睡。
  他站在帐篷门口，掀开一角，酒红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著远处篝火旁攒动的人影。
  精神力透支的头痛如针扎，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揉了揉太阳穴，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什么事？”声音有些烦躁。
  巴雷特却从这烦躁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沉默了片刻，將老沃克的“缓兵之计”和盘托出，最后恳切地说道：“阁下，眼下您的领民……需要一个看得见的希望。”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维林闭上眼，努力调节自己的心绪。
  当初真不该带上这群村民，这群人简直是实验流程中最不稳定的变量。
  这种低认知带来的集体恐慌，正极大地拖累整体效率。
  反思了下自己近来的行为，看来做统治者要参考的“係数”比科研麻烦太多了。
  许久，维林睁开眼，里面没有了愤怒，只剩平静。
  “稍等一下。”
  说罢，他找出之前的陶盆，里面还剩下些石肤软藤未完全吸收的营养土残渣。
  带著陶盆，他掀开毛毯，径直走出帐篷。
  巴雷特一愣，立刻跟上。
  维林带著满腹疑云的巴雷特，来到营地边缘栽下藤蔓的沟渠旁，稍远处一些胆子大的民眾聚拢在一起观望。
  他蹲下身，让人递来一壶水，倒进陶盆里搅浑。
  “春律信使。”
  维林低声念诵，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抽出，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他將浑浊的液体浇在一段枯黑的藤蔓上。
  在巴雷特震惊的注视下，奇蹟发生了。
  那截原本枯槁的藤蔓，在接触到浑浊液体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原浆！
  它猛地一颤，黑色表皮寸寸崩裂，转为一种充满活力的苍翠！
  伴隨著纤维崩裂的噼啪声、土壤被拱起的沙沙声。
  无数细小的嫩芽，活物般从藤蔓上疯狂滋生、扭动、抽长、变粗！
  短短几个呼吸，原本只有手指粗细的藤蔓，竟膨胀到足有巴雷特的小臂粗细！它甚至长出了几片巴掌大的、边缘锐利如刀锋的厚实叶片！
  空气中甚至瀰漫开一股铁锈混合青草的味道。
  “这……这是……”
  巴雷特单膝跪地，伸手触摸那坚韧冰冷的藤蔓，触感宛如活著的钢铁。
  维林站起身，俯视著他。
  “它需要一场雨，一场足够大的雨来唤醒。”
  “现在，你还觉得需要撤退吗？”
  巴雷特只觉自己脸如火烧，他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绷紧：“阁下！我为我的愚蠢懺悔！”
  “我累了。”维林没有扶他，“你去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把你的想法都说给他们听。”
  他望向阴沉的天空。
  “我尊重他们的选择。要走的，带上自己的东西，我不拦。不想走的，就安心等著。”
  ……
  当巴雷特带著满心的震撼回到人群时，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地平线上出现的一支队伍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一支小规模商队，由里奥带领著，正向营地走来。
  人群的目光，在震撼到无以復加的巴雷特与远方象徵著物资和希望的商队之间游移，脸上混杂著迷茫惊疑。
  里奥一路小跑著衝上高地，激动地匯报：“领主大人！我把他们带来了！物资一样不少！”
  维林点点头，目光越过里奥，投向那支正在卸货的商队。带队的还是金帆商会的管事，科恩。
  科恩一边指挥著伙计，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这个所谓的“新领地”。气氛诡异，人们脸上混杂著麻木和焦虑。除了帐篷，就是那些挖得乱七八糟的沟渠。沟里，一些半死不活的黑色藤蔓零星长著几片怪异的叶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维林身上。年轻人比在石盐镇时更瘦了，脸色苍白，眼下掛著黑影。
  科恩在心里，已经给这片开拓地下了判决——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一个隨从凑了过来：“管事大人，这里的气氛不对劲，要不要把价格……”
  “不必。”科恩摇了摇头，“原价结算。另外，告诉克莱因阁下，运输费给他打个折扣。”
  隨从愣住了。
  “这是一笔投资。”科恩咧嘴笑著，“不出半年，当他走投无路时，我们今天这点善意，就是压低他领地转让价格的最好筹码。一位开拓骑士的头衔，可是个不错的收藏品。”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重新堆起热情的笑容，亲自走向维林。
  “尊敬的克莱因阁下！很高兴再次见到您！”科恩张开双臂，环视著这片在他看来萧条无比的营地，“您的领地，看起来……充满了原始的活力！”
  维林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不再看他，而是抬头望向天空。
  忽然，天空猛地闪了一下，紫色的闪电覆盖了大半天空。
  隨后，震耳欲聋的噼啪声滚滚传来。
  哭嚎之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