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棲与清水娘娘相视一笑，正要举步向前，三道黑影突然横亘身前。
  黑袍鬼差斗篷下的面孔模糊不清，唯有袖口血色轮迴纹泛著幽光。
  “二位神君留步。”
  中间鬼差嗓音似铁器相击，枯槁手掌平摊，“幽冥市集，神祇过路需付买路財。”
  清水娘娘广袖轻扬，指尖凝出一缕碧蓝香火，那香火竟化作游鱼形態，鳞片分明，在雾气中摆尾游弋。
  鬼差黑袍鼓动，游鱼香火没入袖中，顿时响起玉磬清音。
  林棲见状，心念微动。
  青玉鼎中飞出金红香火，半空中竟凝成一枚方孔铜钱，落入鬼差怀中。
  见此，三鬼差眸中鬼火动摇，齐退半步，躬身让开道路：“原是两位正神亲临，请。”
  踏入雾气的剎那，天地骤变。
  青石板路蜿蜒如蛇，两侧悬著人皮灯笼，每个灯罩里都浮动著往生者记忆的碎片。
  林棲脚步微顿，发现地砖缝隙间隱约可见森白指骨……这整条街竟是建在往生者骸骨之上。
  “两位贵客看著面生吶。”
  沙哑女声从旁传来，一老鬼婆支著汤锅笑出满脸皱纹。
  她舀起半勺浑浊汤水，汤麵忽而映出將军饮剑、忽而显出书生投湖，“三生井水熬的汤，一碗能照见前世最悔之事。”
  “最悔之事？”
  清水娘娘来了兴致，指尖轻点汤勺，涟漪盪开时竟现出她当年远游塞外，为救溺童散尽修为却依旧无用的画面。
  老鬼婆吃了一惊，浑浊眼珠骤然清明，慌忙盖上锅盖：“原是娘娘驾临，老身失礼...”
  “无妨。”
  清水娘娘微微一笑，指尖香火凝成三枚宝钱，落入老鬼婆的手中，后者则是满脸堆笑，匆匆离开了。
  远处，那老鬼掌柜笑著拿出一张文书，摆在桌面。
  “嘿嘿，三年阳寿换醉仙酿，一醉解千愁，客官可想好了？”
  “如此好酒，三年阳寿怎的不值？”
  那醉汉正捧著契约文书往拇指按去，忽然被摺扇摊主按住手腕，那是个书生模样的游魂，腰间还別著半截断裂的玉笔。
  “这位大哥且慢，“
  书生掌心腾起一朵青莲虚影罩住契约，“您可瞧仔细了，这醉仙酿要用三年阳寿换，但您方才在河边摔跤时已折了半月寿数。”
  老鬼掌柜闻言也不恼，反而从黑袍里掏出杆青铜秤。
  秤盘左边浮起醉汉模糊的命数虚影，右边坠著三枚刻有“寿”字的铜钱。
  “老朽做生意最是公道，你这酒鬼愁容满面，想来定是被烦心事纠缠。这忘忧蜜，滋味清甜，能让你暂时忘却烦恼。今日算我送个人情，现下再给您添二两作添头可好？”
  “极好，极好！”
  闻言，那醉汉大笑起来，一旁的书生也嘆了口气，不再劝了。
  “好，客官稍等，这寿数之事事关重大，还需请大人们做个见证。”老鬼掌柜道，招了招手。
  远处三个黑袍鬼差提著硃砂灯笼走来。
  “嘖嘖嘖，你这老鬼，又给你成了一桩大生意，回去还不摆一桌？”
  “好说，好说！”
  为首的鬼差接过文书，一一確认后方才开口，声如古寺晨钟。
  “契约成立。”
  “叮——”
  话音刚落，老掌柜的青铜秤发出清越鸣响，醉汉眉心一缕命光化作宝钱散去，而怀中的酒罈则是落入一道琥珀流光，酒香瀰漫。
  清水娘娘见状轻笑，道：“这幽冥鬼市的规矩倒比人间衙门还要细致。”
  林棲也饶有兴致地走近骨瓷摊位，见那白瓷杯盏中竟浮著点点星辉。
  摊主是位白髮老嫗，正用银剪修剪著琉璃瓶中的人面，望著这位青衫男子身上流转的香火微微一笑：“神君可要瞧瞧老身的宝贝？这是用前朝某位大儒临终前最后一口墨气烧制的笔洗，能养出带灵性的墨魂呢。”
  “墨魂？倒是稀奇！”
  林棲俯身细观那方青玉笔洗，见其中墨气翻涌，隱有浩然之气流转，心中更喜，开口问道：“此宝不凡，只是不知作价几何？”
  老嫗停下手中银剪，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著琉璃瓶，面上笑意更深：“只换不卖。”
  “神君若真想带走它，便作一首诗来。这笔洗里的墨魂通灵性，若它点头跟你走，这宝贝便归您了。”
  “哈哈哈，这有何难？敢问所换诗文可有限制？”
  “並无限制，只需引得墨魂现身便好。”老嫗笑道。
  林棲闻言，淡然一笑，微微仰头，脑海中万千思绪翻涌。
  此时，四方游魂也如潮水般围聚过来，他们交头接耳，目中儘是戏謔之色。
  “嘿嘿，这墨魂可是出了名的挑剔。”
  一个身形佝僂的游魂扯著尖细的嗓子叫嚷道，“这么多年，多少自詡才子的，都在这儿栽了跟头。”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身形臃肿的游魂附和著，肥硕的身躯抖个不停，“上次误入咱们鬼市的探郎，那诗作得，平仄押韵、引经据典，不也被墨魂晾在一旁？”
  “这下有好戏看了！”
  对此，林棲置若罔闻。
  他广袖轻垂，青玉鼎中香火在掌心凝作一管狼毫。
  青衫浮动间，以香火为墨，凌空挥毫，雾靄中浮现的诗句竟带起声声战鼓……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棲笔锋收势的剎那，浓雾翻涌的幽冥长街突然陷入死寂，讥讽之声已消失得一乾二净。
  只见诗中磅礴的浩然正气，仿若挣脱枷锁的狂龙，轰然炸裂。
  一时间，虚空震盪，响起金戈交鸣与风雨呼啸之音，一股悲愴壮烈的气息，在幽冥长街疯狂蔓延，足足三息才渐渐散去。
  “啊……”
  四週游魂被诗中浩然正气逼得连退数丈，几个修为浅薄的竟差点当场化作青烟，被林棲以香火护下，才得以倖免。
  他也有些诧异，未曾想到，此诗现世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难不成这方世界，竟也存在儒道一脉？只需吟诵诗词，就能沟通天地，调动磅礴伟力？！
  正这般想著，那方青玉笔洗也在此时轰然震颤起来！
  其中的墨魂突然沸腾，化作一头戴进贤冠的老者虚影，对著林棲深深作揖，嘆道。
  “此诗字里行间儘是忠肝义胆，犹如黄钟大吕，穿透幽冥，浩气千秋！”
  “老朽斗胆，敢问神君，此诗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