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阴府官司,门墙之谊
作者:贰林      更新:2025-11-03 13:05      字数:4319
  第181章 阴府官司,门墙之谊
  姜义懒得废话,从容上前,一棍一个,干净利落,收拾得明明白白。
  腥风妖气渐次消散,只余几具复了原形的尸骸横陈地上。
  袖袍一卷,壶天里又添了几桩进项。
  剥皮抽筋,剔骨取丹,桩桩件件,皆是上好的材料。
  收拾停当,他抖了抖衣襟,折身回到那座土地庙。
  土地身为一方社神,辖境之事岂有不知的道理。
  偏偏此刻,却是直挺挺跪在神龛前,“咚咚咚”磕得额头作响,鼻涕泪水糊满一脸,哭声震天:
  “仙长饶命!都是那群畜生胁迫老朽!不从,他们便要推了我的庙,断了我的香火啊!老朽也是被逼无奈……”
  姜义只是静静望着,眼神里不见悲喜。
  来路上的几分模糊盘算,此刻因这桩意外,反倒愈发清亮了几分。
  他也不答,只随手拈出一张符箓,往土地额头轻轻一贴。
  顿时哀嚎声戛然而止,身子僵硬,再动不得,唯余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尽是惊恐。
  姜义提着这尊被镇住的恶神,不作停留,辨明方向,径直折返鹰愁涧。
  这一回,还未走至那座里社祠,那位社神老翁的身影,便已现于山道上,仿佛早候在此。
  那被镇住的土地见了同僚,顿时如见救星,眼神拼命乱示意,喉中“呜呜”作响,身子拧得跟条死蛇似的。
  老翁见了,神色不动,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无半句话。
  虽同是社土地神,身份亦会有天差地远。
  他这般正祠里静候缘德的神祇,与那草庙里勉强聚了些香火的草头神,自然算不得一路人。
  姜义随手将那土地往地上一掷,任由他在土里打滚。
  这才不紧不慢,将歇脚、被算计、反杀妖怪的经过,从头至尾,平平淡淡说了一遍。
  末了,他抬眼望向老翁,语声依旧温和:
  “尊神,这等勾连妖邪、残害过客的社神,依着规矩,当如何处置?”
  老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神色未变,对这番说辞也不置可否。
  说到底,他与姜义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饮过一杯茶的交情。
  凭空口白字,又怎会尽信?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等是非公道,照规矩,须得上报本地日夜游神。待阴帅查明因果,再行定断,方合天条。”
  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眼睛微微一转,落在姜义身上,语气里却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兴致:
  “只是……依仙长所言,那几头孽畜既已杀了个干净,便无了人证。几具妖尸,也算不得什么物证。此事,便也成了个空口无凭。”
  话至此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没入浑浊:
  “若仙长执意追究,老朽自可替你递这状子。只是无凭无据,等上神降临,如何判断孰是孰非,便难说得很了。兴许,还会平白给仙长添些麻烦。”
  言罢,他便静默下来。
  一双老眼,看似浑浊,却不着痕迹地在姜义脸上轻轻一扫,似在等他拿个主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
  空口告状,便是过江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斗得过斗不过这条地头蛇。
  真要闹上公堂,上神是信自己这外来的,还是信这本地的阴神,那可就两说了。
  没准还要倒打一耙,说你无故打杀山神,心怀叵测。
  再看那老翁的神情,与其说是劝退,倒不如说是试探。
  想摸一摸自家底细,瞧瞧这姜家,到底有没有在地府阴司打官司的底气。
  只是事到如今,“退”字二笔,早不在姜义心上。
  念及此,面上反倒泛起一丝笑意,对着老翁一拱手,道:
  “既有规制,自当遵从。便烦请尊神传讯,我愿与这恶神当面对质。朗朗乾坤,岂容宵小败坏一方水土?”
  话说得光明磊落,气度亦如山般稳重。
  老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并不意外,呵呵一笑:
  “仙长既有此心,老朽自当奉陪。”
  说着抬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话音方落,他身形已化作一缕虚影,原地淡去,依旧是那缩地成寸的法门。
  姜义也不迟疑,单手提起地上那蠕动不休的土地,身形一纵,随之跟了上去。
  再落下时,已回到熟悉的里社祠小院。
  院中清幽如故,老翁背手立于庭中,不知施了何法,似已将讯息传了出去。
  见姜义随行而至,他笑呵呵抬手一引:
  “仙长稍待片刻,阴帅巡查至此,尚需些工夫。”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再提什么香茗清茶,只与姜义并肩负手而立,目光淡淡望向天穹,静静候着。
  院中静候未久,风不动,叶不摇,一道身影,忽地便立在了庭中。
  来者皂吏公服,腰悬一块不知何材的令牌,身形半虚半实,仿佛随时能散去。
  面容看不分明,似笼着烟火残气,又似醉后未醒的酒雾,将五官遮得模糊不清。
  唯有自神魂深处透出的那股阴寒肃杀,如三九寒冬里的冰棱,逼人不敢仰视。
  姜义心头微动。
  不知为何,自这阴神的气机深处,竟嗅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那日游神一现,目光便如两口剔骨的刀子,先在姜义身上掠过,旋即钉在老翁脸上,声音冷淡如铁:
  “唤我何事?”
  老翁在这上神面前,倒也不见拘谨,只是呵呵一笑,拱手分说了一遍。
  言辞不偏不倚,既不替土地开脱,也不替姜义作保,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姜义正要上前,将那恶神如何勾连妖怪、拦路害命之事细细道来……
  却见那日游神根本不耐听,抬手一拂,那贴在土地额上的禁制符箓,轻飘飘落下,如同一片枯叶。
  他目光如电,并不去看姜义,只一瞬钉在那土地身上,喝声如雷:
  “身为一方社神,食一方香火,竟敢勾结妖邪,残害行客!该当何罪?”
  那土地才得自由,心下正盘算,是该先哭喊冤屈,还是该倒打一耙。
  只这喝声当头一落,问得他神魂一懵,喉咙似被铁钳扼住,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原还抱着袖手看戏的心思,此刻瞧见眼前这一幕,面皮不由微微一僵。
  这……似乎不大合规矩吧?
  照理说,总得原告陈词,被告对质,再由阴神审断,方为章程。
  哪有一上来,便先把罪名扣死的?
  可那日游神却浑似没见他们神情,半点转圜也不给。
  周身威势层层压下,森寒如铁,继续喝问:
  “本神再问你一遍,知不知罪?”
  这股威压,不似山岳崩倾那般直白,却阴冷入骨,仿佛能生生冻住人的神魂。
  那土地本就根基浅薄,仗着几炷香火苟延残喘。
  此刻只觉神魂战栗,连半个“冤”字都挤不出来。
  终究还是扑通跪下,五体投地,脑门砰砰直响,口中语无伦次:
  “小神知罪!是小神迷了心窍,勾结妖邪,谋害过客……求上神饶命!饶命啊!”
  自始至终,姜义只在旁袖着手,静静立着,连一句囫囵话都没出口。
  这场官司,便算不费吹灰,赢了下来。
  蛇盘山老翁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姜义,眼神里添了几分重视。
  暗暗思量,这姜家不知哪路来头,竟在阴司里也吃得开。
  怪不得,能与那西海龙宫结得上这门亲。
  只见那日游神袖袍一抖,连个手势都未曾作,地上那瘫软如泥的土地神魂,便似被无形大手揪起,化作一缕青烟,径直没入他袖中。
  “带回地府,交予判官审过,再发落地狱,也不迟。”
  办完了这桩事,他才转过身来,那双隔着烟火气的眸子,重新落在姜义身上。气度依旧威严,声色不动:
  “揪出此等恶神,亦是功德一桩。待本神回府,自会禀明府君,为尔记下这笔阴德。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姜义心中虽有几分迟疑,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拱手为礼,轻声答道:
  “不敢。在下姜义,南瞻部洲,两界村人。”
  话才出口,心里却不由转了念头。
  难不成,是自家那在长安城隍司当差的小儿,与这位阴帅有些交情?
  哪知对面那日游神,听得“姜义”二字,尤其是“两界村”三字,神色竟微微一滞。
  笼着五官的那层烟火气似是随之荡漾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本就是个老油子。
  瞧见气氛陡然变得微妙,心下已打了鼓,哪里还敢杵在原地?
  当即呵呵一笑,手掌在脑门上一拍:
  “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该奉茶。二位稍候,老朽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等二人搭话,一溜烟便钻进后头屋舍,消失得干干净净。
  待那蛇盘山社神自觉脚底抹油,身影消失在屋后,院中那股公事公办的冷厉气息,方才淡了几分。
  日游神面上笼着的烟火气,也似随之散去半层,缓缓开口:
  “说起来,你我倒也非外人。老夫姓刘,昔年府庄,离着两界村不远。”
  姜义闻言,眼底光华一闪。
  姓刘,又在两界村旁……心头那点疑窦,便如残雪遇朝阳,倏然化去。
  竟是刘家庄子的先人。
  而今姜刘两家已结了姻亲,这么算来,确然不是外路人。
  姜义心中有数,当即再行一礼,神色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恭敬:
  “晚辈姜义,见过前辈。”
  日游神坦然受了这一礼,却也拱手还了半礼,微微颔首,并未应下那“前辈”二字,倒显出几分平辈论交的意味。
  既认得是自家人,姜义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开口问道:
  “既然前辈先前并未认得晚辈,方才却为何……”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在字外。
  日游神难得笑了一笑,声息里添了几分人气:
  “亲家初见我时,便未觉心神间有些熟悉么?”
  姜义点了点头,坦然道:“确有此感。”
  只是神情里的疑惑,却仍未散去。
  日游神这才续道:
  “亲家所修的命功法门,与我刘家同出一源。神魂气机,自然亲近,算得上同门之谊。”
  姜义闻言,这才恍然。
  当年他能勘破神魂关隘,修至神旺境地,所凭仗的,正是刘家庄子赠予的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神魂同脉,气机自感。
  原来,方才那份似曾相识,便在这里。
  念头一转,姜义心底便透亮了。
  怪不得方才会有那番不问缘由、不走过场的“审案”。
  能修习这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并借此勘破神魂门径的。
  不论出身凡俗还是仙门,追根溯源,皆算是入了“太上”一脉的门墙。
  兴许不是嫡传的徒子徒孙,可往上数几代,必然拜的同一尊祖师。
  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家人。
  各家的祖师爷,此刻或许还在天上某处宫阙里对坐喝茶,抬头不见低头见。
  下面的小辈,自然也得晓得这份香火情。
  相比之下,一个乡野庙里冒头的野神,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官司,赢是赢了,姜义心里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赢的不是公道,而是人情。
  恰在此时,蛇盘山社神端着一方木盘,自屋舍里转了出来。
  笑容依旧,仿佛先前那番波折,全都没在他眼里。
  “上神与仙长,且润润喉。”
  他将两盏新沏的茶奉上。
  茶汤碧绿,氤氲间竟带着一缕灵韵,显然比前日那盏要金贵得多。
  日游神端盏在手,也不多言,仰首一饮而尽,旋即便立起身来。
  只对二人略略颔首,未留只言片语,身形便如烟雾般淡去,交差而去。
  上神一去,院中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蛇盘山社神依旧笑呵呵地请姜义落座,神情谈不上谄媚,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热忱。
  “说来惭愧,老朽在此处待得久了,连生前名姓都快忘了。只记得姓桂,同僚们见我年岁大,皆唤一声老鬼。仙长若不嫌弃,也这般称呼便是。”
  此一言,算是递上了诚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当即拱手道:
  “岂敢。此番能令那恶神伏诛,还得仗桂兄及时上奏。方才那位上神临行前,我也略提了一句,这功簿上,自当有桂兄一份。”
  话语之间,已是投桃报李。
  老桂闻言,眼角笑纹更深,连连摆手:
  “姜兄言重了,老朽不过尽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二人心照不宣,推辞一番,先前的隔阂与试探,已在这三言两语与一盏热茶里,消弭无形。
  又闲谈几句山野趣闻,茶才喝去半盏,姜义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
  此一落,气氛便跟着微转。
  他似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几分探询:
  “桂兄,那处地界的土地既已伏诛,不知此后,该是什么章程?”
  说到这里,见老桂只是含笑静听,神色不改,他便又将话挑明了几分:
  “山野闲谈,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有法子,能将山下鹰愁涧那位水神,迁去那方地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