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尘埃落定
作者:魔法龟Revo      更新:2025-10-22 21:50      字数:4036
  第773章 尘埃落定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
  昨夜一场暴雨洗尽了宫阙的尘埃,晨曦透过司礼监掌印值房那扇略微支起的窗棂,将微弱而清新的光亮投到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值房里静得只能听见铜盆中水波轻荡的声响。曹化淳,这位总掌内廷庶务、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此时正弓着腰,像个普通的侍从一样稳稳托着一只黄铜盆。
  王安将脸深深埋进温热的水中,水面泛起细密的气泡。他缓缓地晃了晃头,片刻后又抬起。水珠顺着他面颊的沟壑滚落,稍稍洗去了他眉眼间辗转难眠的疲倦。
  一旁垂首侍立的小黄门见状,立刻趋前一步,将托盘里那方用蒸汽熏得滚烫又柔软的布递上。王安接过布,轻轻抖开,仔细地擦拭着脸和脖颈。
  擦完,王安抬眼,对那眉眼清秀的小黄门露了个浅淡的笑意。小黄门受宠若惊,轻轻地回了个笑,腼腆地低下了头。
  王安将布放回托盘,慢慢地踱到镜台前坐下。
  曹化淳随后放下铜盆,跟上去无声地拿起象牙梳,站到干爹身后,准备为他梳理那一头掺杂了不少银丝的头发。
  就在梳齿即将触到发丝之际,值房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进门的人是司礼监文书房兼礼仪房掌司少监王进忠,他步履轻快,腋下夹着一本略显陈旧的蓝皮册子。
  王进忠走到镜台旁,无声地行了个礼,然后翻开册子,低声说道:“干爹,您要儿子查的事情儿子已经查到了。尤喜儿的籍贯住址、父名母姓,都在这上头记着。”
  王安闭着眼,感受着梳子划过头皮,淡淡道:“念。”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也别停。”
  曹化淳应了声“是”,手下动作依旧轻柔稳妥。他看着镜中干爹日益稀疏白的头发,心头不由得一酸:“这才不到一年,干爹的头上就多了这么些白发了。”
  王安依旧闭着眼,但眼角还是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我头上多一根白发,主子的头上就能少一根。这是我的福分。”说罢,王安侧过头,眼皮微掀,瞥向捧着册子发愣的王进忠:“你傻愣着做甚?翻到了就念啊。”
  王进忠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忙低头快速翻了几页,讪讪道:“儿子一时眼,翻错页了,这就找到,这就找到……”
  “傻小子。”王安轻笑一声,甩了甩脑袋:“你该不是看走眼了吧?”
  “没有,就是这本。”王进忠有些忙乱地在纸页间滑动,又翻找了几页,总算是定住了:“找到了!尤喜儿,直隶顺天府香河县人,居渠口屯,父尤宗昌,军户,母蒋氏,双亲俱在。万历四十八年十一月入宫,隶尚食局名下。”
  念罢,王进忠合上册子,补充说:“干爹,这些内容都是她刚进宫时的老黄历了。后来留宫伺候的记档,在另一本正修订册子上。一时不好找。”
  “足够了。”王安略一颔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她昨天晚上确实被主子临幸了,那就照老规矩,派人给她的娘家送些金银布帛去。她家里若有适龄的男丁,则一并送国子监读书。如果主子没有碰她,那就算了。”
  “是,儿子明白。”王进忠躬身应道,“这就去办。”
  说完王进忠便合上册子,后退两步,准备转身离去。
  “回来。”王安的声音不高,却让王进忠立刻刹住了脚步。
  王进忠转回身,垂首问道:“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别忘了把她的名儿给改了,添注到册上去。”王安睁开眼,却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现在不叫尤喜儿,改叫尤未晞了。”
  正梳理着头发的曹化淳手腕微微一滞,梳子停在半空,下意识地重复道:“未晞?干爹,这两个字有什么说法吗?”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王安似乎很满意他的这点反应,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再配上她这‘尤’姓,岂不是很美?”
  曹化淳点头,由衷赞道:“确实清雅,比那什么俗气的‘喜儿’好太多了。是干爹给她赐的名?”
  “不然呢?”王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了些许得意的笑。
  在一旁站着的王进忠插话道:“这名儿好是好,可她一个军户的女儿,能懂吗?”
  王安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下曹化淳刚刚为他挽好的发髻,淡淡地说:“她懂不懂有什么要紧的,主子能懂就好了。”
  “是,儿子明白了。”王进忠说,“儿子这就去将册上的姓名改过来。”
  “你急什么。”王安又叫住他。
  王进忠立刻止住脚步:“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王安说,“你等着就是。”
  “是。”王进忠虽然不解,但他仍旧本能地遵从了干爹的命令。
  王进忠将手中的名册放在近旁的茶几上,与曹化淳一道,伺候王安穿上贴身的里衣和中单,最后捧来那件象征着极高权位的绯红坐蟒袍。
  就在曹化淳展开蟒袍,王安将两只手缓缓伸进宽大袖筒的当口,值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后,没关的门被人轻轻地叩响了。
  曹化淳和王进忠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安动作不停,只说了声:“进来。”
  门开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他脚步虽稳,但眉宇间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他径直走到王安身前约五步远的地方,拂袖跪下,深深叩首:“奴婢崔文升,叩见老祖宗。恭请老祖宗金安。”
  王安正好整理好袖口,蟒袍的威严衬得他身形愈发挺直。他垂眼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崔文升,并没有立刻让他起身:“来了?”
  “是,”崔文升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奴婢来复命了。”
  王安这才道:“你起来说话吧。”
  崔文升谢了恩,站起身,嘴唇翕动,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禀报。然而王安却抬起了手,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随后转向曹化淳:“淳儿,让孩子们都出去。”
  曹化淳神色一凛,立刻挺直腰板,朝着房内侍立的小黄门尖声喝道:“都出去,都出去!没有老祖宗的招呼,谁也不许靠近!”
  侍从们鱼贯而出,如同被惊动的影子。最后一人在临出门前,从外面轻轻地合上了值房的雕木门,隔绝了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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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不紧不慢地系好坐蟒袍内侧的衣绳,又将腰带扣上,随后踱步到值房明间正中的那把紫檀木太师椅前,撩袍落座。他抬了抬手,指向下首的位置,对崔文升说:“你也坐。”说罢,目光便转向曹化淳,示意他给崔文升端个坐墩过来。
  曹化淳立刻会意,点了下头。
  不过,在曹化淳端来坐墩之前,崔文升自己便抢先一步,就近挪来一个铺着软垫的枣木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王安腿边稍下的位置,“不敢劳动曹提督,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崔文升一边说话,一边侧着身子,半挨着木墩的边缘坐下。他弓着腰,并拢双腿,摆出一副标准的、仰望聆听的姿态。
  曹化淳见状,与王进忠对视一眼。随后,两人一同走到王安的另一侧,并肩垂首侍立。
  “昨天交给你的差事,办妥了?”二人刚站定,王安的声音打破了值房内短暂的寂静。
  崔文升立刻点头,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回老祖宗,办妥了。李国瑞,”他微微一顿,吐出两个字,“死了。”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王进忠便猛地一震。他倏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曹化淳,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询问。
  曹化淳却并未回望他,目光依旧淡漠地平视着前方,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王安瞥了王进忠一眼,神情不由自主地严肃了些。他接着问崔文升:“谁动的手?”
  “是奴婢的干儿子,崔元。”崔文升忙回话,“另外还有两个绝对信得过的番役,陈仁锡、陈义锡。实际动手杀人的就是他们俩。”
  “仁锡、义锡?”王安略一沉吟,“他俩是兄弟?”
  “一家总比两家好。”崔文升笑着说,“这两兄弟上有老母,下有稚童,家有恒产。年初的时候,奴婢还出钱给他们刚成人的弟弟陈礼锡讨了一房媳妇儿。他们很听话的。别说多嘴泄密,就是奴婢要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皱眉。”
  王安的脸上露出些许赞许的神色,点了点头:“嗯,你做得不错。”他随即侧过脸,看向身旁的两个干儿子,“都听见了?干这种活儿,就是要用这样根底清楚、有所牵绊的人。多跟着你们崔师叔学着点。”
  曹化淳和王进忠立刻躬身,齐声应道:“是,干爹。儿子记住了。”
  王安这声“师叔”,叫得崔文升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他连忙在墩子上欠了欠身,摆着手,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哎哟,老祖宗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这点见不得光的下作手艺,哪里值得两位小祖宗学,污了耳朵罢了。”
  王安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只是淡淡笑了笑,转而问道:“李国瑞是怎么死的?”
  “勒死的。眼下还吊在牢房的木栅栏上。”崔文升收敛笑容,低声回禀,“奴婢原本还想赏他一杯鸩酒,让他走得痛快些。可那厮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法子,只能用强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点奇特的意味,“李国瑞那小兔崽子真的鬼精鬼精的,死到临头还藏着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金子?”王安眼眉微动,“在哪儿?”
  崔文升摇了摇头:“具体藏在哪儿,眼下还不知道。崔元本来是想套他的话,可那厮咬死了,非要崔元先帮他找个合适的替死鬼,才肯说出藏金之地。崔元当然不肯,所以也就没问出来。之后,奴婢打算把他身边那几个贴身的亲信家仆单独提出来,细细地拷问一番。能找到当然最好,若实在找不到那也就只能作罢了。”崔文升话锋一转,嘿嘿一笑,“老祖宗,您猜。那狗东西临死想拉谁来做这个替死鬼?”
  “他的庶长兄李国臣?”
  “嗨哟!”崔文升顺势拍马道,“不愧是您,竟然一下子就想到了。”
  “找别人替死,东厂完全可以毁约。但李国臣死了,你们就是想毁约也不行了。”王安不无讽意地冷哼一声,“这个李国瑞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就是把心思全用在了贪赃枉法、手足相残上。”
  崔文升讪讪一笑,顺着话道:“谁说不是呢。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混账东西,能死得这么痛快,完全是便宜他了”他顿了一下,稍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可无论如何,如今这人已经没了,奴婢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请老祖宗示下。”
  “犯人在你东厂的牢里不堪压力,畏罪自杀了。你自然要上报。”王安淡淡地说,“待会儿,淳儿会跟着你过去看看。就是走个过场,验明正身。之后,你再走通政使司的路子,正儿八经地上一道奏疏,说李国瑞是被外廷连篇累牍的弹劾给吓死的。”
  “是!”崔文升神经稍松,立刻应下:“奴婢省得,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王安接着补充道:“另外,做戏就要做全套。你得从东厂里头,找一个‘玩忽职守’的牢头出来顶罪。”
  “敢问老祖宗,这罪”崔文升嘴角向上一扯,“要顶到哪种程度?”
  “玩忽职守,口风不严,过失泄露外界风声给监下犯人。这些罪名扣上去,罢官夺职、杖责罚俸是必须的。不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王安想了想,“把人贬下去,暗地里点钱养着他一家老小,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了,你还可以找个由头悄悄把他升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