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自立门户
作者:魔法龟Revo      更新:2025-10-22 21:49      字数:4059
  第770章 自立门户
  在高时明所能捕捉到的微弱余光中,端坐在御案之后的皇帝,宛如一尊凝固的神像。神像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展现出些许价值的贡品。
  “你以前在司礼监当差?”声音从天上降下来,灌进了高时明的耳朵里。
  “回主子,”高时明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尽可能平静地答道:“奴婢在司礼监当了二十年的差了。”
  “内书堂掌司?”
  “是。”
  “这么说来,如今各内官衙门新拔上去的宦官都是你的学生?”
  高时明心下惶惶,不知道皇帝这时候说他“桃李满天下”究竟是福是祸。暗忖片刻后,高时明还是决定先委婉否定:“回主子。内书堂掌司也就是在提督手下管庶务,忝蒙师名而已。真正教书的,还是那些饱学鸿儒的翰林学士。”
  “呵呵.”皇帝似乎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笑一笑便晃过去了。“听王安说,你是主动请求改调银行的?”
  “回主子,是的。”高时明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为什么呢?虽然改制之后,内书堂掌司从少监降格成了局副,但怎么也比支行长高吧?而且俸禄还升了。”皇帝果然如高时明所预料的那样,问出了这个问题。
  “回主子。”高时明深吸了一口气,把腹稿交了出来:“奴婢在内书堂当差,虽能辅佐教习,教那些聪明伶俐的小内使识文断字、明理知事。但教务终究不是实务,不能直接为主子分忧。与其沉溺故常,胶守涂辙,不如改调银行,以佐圣主新政。”
  “嗯。这话说得好听.”皇帝微笑颔首,语调间仿佛带着某种赞许,可待高时明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却又急转话锋:“.就是太堂皇了些。”
  高时明立时凛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他思绪急转,勉强稳住心神,干笑道:“奴婢.不敢欺瞒主子。支行长品秩虽低,却是新政之下成立的新衙门。总理太监、左右理事少监皆虚位以待奴婢年近半百,但到底还有些心气.所以.”高时明越说越颤,寒气阵阵上涌。“.所以奴婢就想着,与其在内书堂空耗岁月,枯坐等死,莫不如再鼓一气,来银行搏个赐祭九坛,褒葬忠公的机会。”
  “这才对嘛!”皇帝咧嘴笑了。“王安。”
  “奴婢在。”王安站了起来。
  “你觉得他怎么样?”皇帝望着王安,随手指了指高时明。
  “回主子,”王安躬身行礼,语气平淡,“高时明在司礼监当差二十年,最是稳妥不过。内书堂在他打理下,课业章程从未出过差错,教出来的小黄门也都机灵懂事。若是没有那些机灵懂事的小崽子,前段时间做的那些大事,不见得会这么顺利。”
  “魏朝。”皇帝不置可否,又转头望向魏朝,“你是总行长,你怎么说?”
  魏朝缓缓起身,站直身子之前便已经措好了辞:“回主子,高时明在职三月,业绩举四行最佳,存贷流转月月攀升,每月净利从未下过千两。官俸改票的新政,也是他带头与户部衙门接洽推行的。如今,税收改派政策能这么快落地施行”魏朝举起那道呈文。“也是多亏了他积极斡旋,不断奔走。所以奴婢以为,内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般既通文墨又懂实务的干才。”
  “都听见了?”
  咔——咔——轰!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被滚滚雷声淹没了,但这回,用余光看着皇帝的高时明读出了这尊神像的唇语。
  他强压住心中狂涌的激动,猛地伏下身去:“奴婢惶恐!”
  “王安。”雷声消散之后,皇帝那不高不低的声音再次传来。
  王安知道,这是领旨的时候了。他应声离席,来到高时明身边跪下:“奴婢在。”
  “朕有点喜欢这个高时明了。”说完这句,皇帝便收回了视线,继续批阅今天最后的奏章。“他既然有才干,又愿意干,就让他去掌那个新衙门的印吧。”
  “奴婢遵旨!”王安高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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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车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微微牵开车帘,朝车里大声喊道。“咱们到了!”
  “呃?”高时明还是懵的,眼前、耳边不断地闪回着皇帝的圣容和纶音。
  “东家,咱们”一瓢雨划过车顶浇在车夫的脸上。“咱们到银行了!”
  在雨檐下等候的高应秋支开一顶油纸伞走了出来。他打着伞走到车边,将伞盖举到车帘上方。车夫也会意地将帘幕给掀了个半开。
  “干爹。”高应秋朝高时明伸出手,后背肩上很快被倾泻的暴雨淋湿。
  高时明回望向高应秋,眼神木然。
  “干爹?”高应秋看出高时明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又唤了一声。
  高时明仍旧没有回应高应秋,只是机械地伸出手。
  高应秋将高时明扶下车,这时又来了几把伞,雨伞重迭起来,把高时明头顶的天空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高应秋一手拿着伞,一手揽着高时明的肩膀,在银行伙计们的簇拥下,逃也似的进了高时明的房间。
  “都出去吧。”高应秋将高时明扶到椅子上坐着,随后对跟进来的伙计们挥了挥手。
  伙计们应声退下,临出门前,高应秋的声音又追了上来:“吩咐灶房赶紧烧点热水来,再煮一碗姜汤。”
  “是。”俨然座下听差的何孝魁回头应是,随手带上了门。
  高应秋从衣柜里抱出一套干净衣服摆在榻上,回过头,高时明还是那副木然呆滞的样子。高应秋有些担心了,他快步走上去,蹲跪在高时明的脚边,把住高时明的手说道:“干爹,您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啊?”高时明怔了许久才有反应,开口的第一句竟是:“你说什么?”
  高应秋吓着了,眼里顿时闪出了急色:“干爹,您别吓我。您这是怎么了?”
  “我”高时明圆睁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略显诡异的笑容。“.我进宫了。”
  “啊。儿子知道啊,您去总行了嘛!”高应秋愈发心悸了。
  “不。你不知道。”高时明亢奋地说,“我进宫了,进宫城了!见到皇上了!”
  “皇上?”高应秋一震。
  “呵呵!”高时明着魔似的怪笑了几声,毫无预兆地抓住高应秋的胳臂,激得高应秋本能地一缩。“是啊,是啊!我在路上碰见了王老祖宗,他带我去见皇上!我还在乾清门换了衣服。你看,你看!”高时明抓起衣服,说是让高应秋看,他自己却垂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套不怎么合身的新衣。在极短的时间内高时明的眼里先后闪过迟疑、确信、放松的神色,最后落定的是一抹狂热。“这不是我出门穿的那件吧!不是吧?”
  “嗯,确实.不是。”高应秋木木地点了点头。干爹脸上那阴晴不定的神情,让他既惊讶又惶恐,不知是福是祸。
  轰!
  一声惊雷在暴雨间落下。高时明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高应秋说:“你赶紧吩咐人收拾起来,我们把手头上的差事整理移交了就走!”
  “走,去哪儿啊?”高应秋愕然。
  “还问?”高时明反问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说了吗?”干爹那理所应当的口气让高应秋下意识地怀疑自己。
  “没说吗?”高时明一怔。
  “说什么?”高应秋仔细地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
  “哦哦!是了,是了.”高时明自绾了一下额前垂落的头发,“我是还没跟你说,我以为我在车上跟你说了。”
  “干爹.”高应秋瞳孔震颤,“您痰涌迷心了啦?要不请个郎中过来给您瞧瞧?”
  “混账!”高时明仿佛被雷声震醒了,他逐渐缓过神来,那股子老成持重的气势也慢慢地回来了。“请什么郎中。你爹我好着呢!”
  “哎哟.”挨了这声儿骂,高应秋反倒是舒坦了。“好就好,好就好!干爹,您刚才那个样子,可真是吓坏儿子了。”
  “大惊小怪。有什么可吓的?”高时明嗔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稳重点。”
  “呵”高应秋撇嘴一笑,结结巴巴地问道:“干爹。您真的真的见到皇上啦?”
  “还能有假?”高时明又绷起衣服看了一下。微微地松了口气。“我衣服都换了。”
  “见皇上还得换衣服?”高应秋伸出手,轻轻地捻了捻下垂的衣料,不无怀疑的说。“这身儿衣服的料子也不比您穿出去的那身儿好吧?”
  “主要是图个干净。”高时明拍开高应秋的手,仿佛是怕是把衣服给弄脏了。“总不能把那锃光瓦亮的金砖地板给跪脏咯。”
  “干净衣服怎么会弄脏地板呢?”高应秋仍旧不解。
  “见到王老祖宗不得跪拜吗?”高时明说。
  “跪拜.您是在哪儿碰见他老的?”
  “路上。我北上总行,他老自司礼监南下.”高时明突然想起了王安和史辅明的对话,改口道:“不对,是东厂,他老是从东厂那边下来的。我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就这么遇到了。”高时明一边说,一边比画。
  “哦!我明白了!”高应秋恍然大悟道:“您是在泥地上跪的。”
  “啧!痴儿!”高时明仿佛恼了,凸起指节,在高应秋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问了才明白?”
  “我以为您是在银行或者司礼监见着王老祖宗的嘛.”高应秋讪讪地缩了一下脑袋,转而问道:“可他老为什么要带您去见皇上?”
  “真是个榆木脑袋。”高时明白了他一眼。“这才多久啊,你就忘了。”
  “您是说天津和月港的那个事情?”高应秋也不是不能想到。
  “不然呢?”
  “就因为这个?”高应秋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叫‘就因为’?你这小兔崽子,会不会说话。”高时明眼睛一瞪,作势欲打。
  “不是.”高应秋连忙往后躲了躲。“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有点莫名。”
  “有什么好莫名的?”
  “别人不知道,儿子还不知道吗?”高应秋说道,“这么多年下来,您和慈庆宫也那边儿就没什么往来,和那位王老祖宗更谈不上什么私谊。去年皇上登基,咱们还差点让那个姓曹的给扫地出门。当初您主动从司礼监出来,降调到银行这边儿,他们父子也没说过什么挽留的话。如今,您也没怎么巴结他老,就在泥地里跪了一圈儿,他老就这么抬举您,带您去见皇上。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很突兀吗?”
  高时明眼眉一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你该再读读《世说新语》了。”
  “《世说新语》?”高应秋一愣。
  “你刚才说那么多废话,合起来其实就一个意思。”高时明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意思.”
  “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高时明前倾身子,在高应秋的额头上重重地杵了一下。
  “我这.”高应秋脸一红,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似乎又没法辩解。
  “我说的不对吗?”高时明后仰身子,将双手怀抱胸前。
  “.”高应秋语塞,只得暗暗地垂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干爹说的是。”
  “你还别不服。”高时明指着高应秋说:“我就问你,惠进皋和慈庆宫有什么交往吗?李凤翔和慈庆宫有什么私谊吗?杨松泉以前是御马监的,敢和慈庆宫私相授受吗?还有那个崔文升,一条郑宫的出身野狗都能活到现在,活得这么风光,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人家王侍读办事就一条规矩,唯才是举。”高时明扬起脑袋,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你干爹我有才能干,所以被引荐给皇上了,这不是该的吗?”
  “该该该!”高应秋连着点了好几个头,讪笑着问道:“那他老是怎么抬举您的,咱们又要去哪儿啊?是要进总行了,还是去山东那边开分行啊?”
  “这算什么。呵!”高时明得意一笑说,“告诉你吧,你爹我啊,一步登天,要自立门户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