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牡丹亭
作者:庆历泗年春      更新:2025-10-27 20:55      字数:2983
  第99章 牡丹亭
  清晨,林府后院,传来一阵唱戏声。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
  便是牡丹亭,杜鹃声,也则一片血痕凝。”
  “停了,都停了,今日是老太爷做寿,唱这不吉利的做什么?”林府长房二公子林知礼挥手对戏班怒斥。
  戏班主连连告罪,遣散了手下戏子。
  “二哥,这《牡丹亭》府城里天天唱,正巧今天戏班子来了府上,几个弟弟也想听,我便求他们唱一段来听。”
  林知礼朝说话之人望去,见是三房的一个小辈,叫林知音,还是林知别的什么,记不清了,身后还站着其他几房的弟弟。
  总之老爷子一死,大房之外的各房早晚要搬出去住,逢年过节,才走动一趟,认不认得都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林知礼摆出长房架子教训道:“尔等年纪尚小,要以学业为重,往后考取功名入仕,光耀林家门楣,少把心思放在这些淫词艳曲上!”
  林知礼语气严厉,弟弟们不敢反驳,只得拱手称是。
  让弟弟们散去后,林知礼大步来到正门前,让奴仆们打开正门,他自己站在门外侍候。
  有奴仆上前禀报:“二公子,今秋天寒,收成不好,十几家佃户交不出租。”
  林知礼斜觑一眼,寒声道:“交不出租,就打,这规矩还用我教吗?”
  奴仆低声道:“都是去年新来的佃户,本就对咱家有怨呢,再打出人命,恐怕要闹事。”
  林知礼一阵厌烦,明明租地的时候,说好每亩地定租一两,交租的时候,一个个都百般推脱,真是奸猾刁民!
  “你去账房支一笔银子,请县衙派些衙役一并去收租,有不交租的,直接让衙役抓牢里去。”
  “二公子,请衙役,恐怕比免贱骨头的地租还贵。”
  林知礼面若冰霜:“我岂会不知,规矩不能坏,今年钱省了,明年还要拖欠,非得让这帮贱骨头,一次长长记性!去吧!”
  “是。”
  过不多时,又一公子打扮的人从门内走出。
  林知礼拱手行礼道:“大哥。”
  来者正是林府长房长孙,未来黄岩林氏的接班人,林知书。
  “嗯。”林知书只是平淡点头。
  此时尚早,宾客未到,长辈也没出门,府门前仅有几个挂灯笼的奴仆,用不着虚礼相回。
  见林知书也站到府门前,林知礼识趣的退后半步,不与他并列,低垂目光中,满是隐忍的怨毒。
  过不多时,在几个奴仆陪同下,林府大房当家人,林继仁,从府门走出。
  “爹。”
  “爹。”
  林知书、林知礼二人向父亲拱手行礼。
  明明只一个“爹”字,却也叫的有先有后,并不整齐。
  林继仁走到大儿子身边,露出慈父笑容:“昨日收到黄推官回信了,我儿文章又大有长进,如此下去,明年秋闱必能一举中第,光耀我林家门楣。”
  “父亲过奖,儿子必会努力,不负父亲教诲。”林知书淡然回礼,颇有读书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气质。
  二儿子林知礼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着,心里不住冷笑:“一个酸秀才,考了十几年,还没考上举人,竟舔着脸说什么文章长进,真是可笑。
  真当那秀才功名是自己考出来的吗?还不是银子买的。
  若没我替府上打点操持,没了每年的清玩、程仪、润笔、刻资,就林知书那狗屁文章,黄推官看了都要嫌脏眼!”
  林继仁说罢,站到两个儿子中间,等候宾客上门。
  此时尚早,路上空无一人。
  于是林继仁便斜眼、侧身,对二儿子林知礼道:“谢二的船还没回来吗?”
  林知礼躬身回话:“回父亲,海上风浪不定,许是有些耽搁。”
  林继仁皱眉训斥:“先是月港那条船耽搁,再是谢二那条船耽搁,再耽搁下去,家里吃用什么?你若不会当家,早些让贤就是!”
  林知礼小心回道:“劳父亲忧心,是儿子的过错,寿宴一过,儿子便亲自去催办此事。”
  这时,远处路上来了一架车马,父子三人不再言语,整理好衣物,凝神以待。
  车马驶到近前停下,赶车的奴仆下车,将垫脚板凳铺好,而后进车内扶出一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拄一根拐棍,颤颤巍巍下了车。
  林继仁忙上前搀扶,脸上浮现热烈笑容,口中唤道:“三叔。”
  “三爷爷。”
  “三爷爷。”
  书、礼二人又一前一后叫道。
  老者年纪大了,笑着朝侄子、侄孙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林知书身前道:“好孩子,书读到哪一本了?”
  “近来正温读《孟子》。”林知书淡然答道。
  “嗯!读《孟子》,养浩然之气,有出息!”老者大声赞叹,而后对周围人道,“我林氏自南宋起,耕读传家四百余年,未有中断,近十余年文气不显,幸赖……”
  眼看老者絮叨不止,林继仁赶忙道:“三叔,侄子先扶您进去,咱们坐下喝茶,慢慢说。”
  老者入内后,路上渐出现其他宾客,大多都是林氏同族之人。
  虽都穿着华丽,但方巾蓝衫的一个没有。
  其余宾客,也多是周边富商、乡绅之类,官宦宾客没有一人来。
  明面上,国丧刚过十余天,宴饮之事,不可太过张扬。
  可江南百余年移风易俗,官场民间贪图享乐,能在二十七天的国丧内守丧不已不容易,更遑论出国丧之后宴饮做乐。
  林知礼心中明白,他林家十几年无人考中功名,昔日做堂上客的官宦权贵见,已渐起疏远之心。
  在大明,什么狗屁世家,那都是虚的。
  只有功名、银子,才是真!
  如今他的废物大哥考功名没指望,好在他经手海贸,几年来赚了些银子。
  为了彰显府上财力,林知礼为这次寿宴,倾费大量银两,耗费极大心力。
  每个环节都亲自指点布置,每一出戏,每道菜都亲自选定。
  光是照明的彩灯就买了两百盏,装裱用的各色绢布买了二十匹,炮竹囤积了一整个库房,能响彻整晚,势要让众宾客印象深刻。
  同时,也要让族亲宾客明白,林府大房,不是只有林知书一个儿子。
  他林知礼同样能挑起整个家族!
  很快清晨已过,上午众晚辈,向林府寿星拜寿行礼。
  中午吃寿宴,各色山珍海味,流水般端上,一时让参宴之人目不暇接。
  庭院之中,还摆了各色卉,其中大部分都是春夏之,从土窖火坑处现买来,只摆两三天便会枯萎。
  院中摆了硕大香炉,任由名贵熏香向空中四散。
  参宴宾客哪见过这等奢靡气派,向主家恭贺道喜时都是满脸红光,口中恭维话说个不停。
  惹得林家老太爷脸上笑意不绝,直夸大房这寿宴办的气派。
  往前倒五十年,此等鲜着锦、烈火烹油的做派,不仅文人士子看不惯,乡邻也会鄙夷。
  如今时过境迁,见到这种豪奢排场,众人脸上只剩艳羡。
  寿宴过后,众宾客移步西院戏台,戏班上台唱堂戏。
  府中仆役频频给各桌端上茶水、点心,伺候的周到,又不惹人关注厌烦。
  世家之底蕴,从对奴仆的调教中,便能看出一二。
  今日,林知礼共选定了三场戏,分别是《满床笏》、《百顺记》、《金印记》。
  全都是意头极好的寿宴戏,福、禄、寿、禧全都占全。
  只是这几出都是老戏,唱了太多次,宾客难免听的厌倦。
  等三出戏唱完,时间刚到傍晚。
  天色昏黑,一阵北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林知礼指挥下人点上炉子,围上帷帐,拿来斗篷、毛毯等物给宾客遮盖。
  一时间,宾客们又对林府的安排大加赞赏。
  林继仁被夸奖的面色泛红,赞许的看向自己二儿子。
  被抢了一天风头的大儿子林知书,冷哼一声,再装不下去,冷哼一声起身,朝后院去了。
  好在天色已晚,没多少人瞧见他离席。
  林知礼见状,心里更觉得意,从戏班那要来戏摺子,伺候林老爷子点戏。
  林老爷子年纪大了,看戏也只是看个热闹,便询问周围的人想点什么。
  围在林老爷子身边的小辈孙子们,七嘴八舌的说想听《牡丹亭》。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点头。
  牡丹亭这戏,自万历二十六年问世,方一登台,便风靡大江南北,经久不衰。
  男女老幼都极是爱看,即便戏班子演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常引得万人空巷。
  林老爷子从善如流,选了牡丹亭,随手点选《闺塾》《游园》《惊梦》这三出,令戏班子准备。
  听是这三出戏,本与宾客谈笑风生的林继仁,脸上笑容渐凝。
  他鬼使神差的看向庭院角落,贴墙摆着一盆盆牡丹,繁似锦,开的轰轰烈烈,只是离了土窖火坑,尖已隐隐发焦。
  寒凉秋风吹过,一朵浓烈的牡丹从枝头掉落,摔在地上,瓣纷飞,支离破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