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烤红薯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0-27 11:42      字数:2571
  1996年的第一场寒流来袭时,裹珍正在院子里晾晒新编的杯垫。
  北风卷著煤灰刮过来,把她刚摆好的竹篾掀得七零八落。
  冯老三从炭窑那边一瘸一拐地跑回来,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揣著一个宝贝。
  “来,给你捂、捂手。“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后露出一个焦黑的烤红薯。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了白雾,甜香混著炭火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裹珍接过红薯,指尖立刻传来融融暖意。烤得焦脆的外皮裂开一道口子,金黄的瓤儿冒著热气,汁凝在破口处像琥珀。她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慢、慢点...“冯老三慌慌张张地去掏手帕,结果带出兜里的几个硬幣,叮叮噹噹滚了一地。他蹲下去捡,冻裂的手背渗出血丝。
  裹珍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氳成桥。冯老三连连摆手:“我、我吃过了...“话没说完肚子就咕嚕一响,他窘得胎记都紫得发亮。
  原来这红薯是他用午饭跟另一个烧窑工换的。裹珍看著他磨破的胶鞋——右脚大拇趾都露出来了,鞋底还粘著新糊的泥巴,准是又去后山挖野薯了。
  夜里颳起了白毛风,塑料布钉的窗户哗啦作响。裹珍在灯下鉤编新接的沙发垫订单,突然听见外间有动静。冯老三正偷偷往她被窝里塞东西——是一个输液瓶灌的热水,外面严严实实裹著他唯一的那件毛衣。
  “你、你手凉...“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身上只穿著一件洗得透光的秋衣,锁骨处的煤灰都没擦净。
  裹珍把输液瓶塞还给他,转身去厨房烧了一锅薑汤。冯老三捧著碗的手抖得厉害,薑汤在碗沿晃出一圈圈涟漪。他左手指关节肿得发亮——是常年泡冷水编竹筐落下的风湿。
  第二天裹珍起了个大早,去镇上新开的批发市场扯了一块厚绒布。回来时看见冯老三正在院里劈柴,斧头柄上缠著止血的布条。他见了裹珍,慌忙把流血的手藏在身后:“我没、没事...“
  裹珍没说话,只是拉过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冯老三的手心全是厚茧,虎口处有一道陈年的疤痕,摸上去像条僵硬的蚯蚓。她小心地涂上红药水,又用新买的绒布裹好。
  “浪、浪费...“冯老三盯著那块湖蓝色绒布,喉结上下滚动。这顏色在灰扑扑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鲜亮,像一汪突然出现的泉水。
  裹珍转身从灶膛里扒出两个烤红薯——这次是她自己煨的,火候有点过,表皮黑得像炭。冯老三却吃得很香,连焦黑的部分都仔细啃乾净,嘴角沾著炭灰也顾不上擦。
  寒流持续的第七天,债主又上门了。这次带了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说是信用社的。冯老三佝僂著背递烟,劣质过滤嘴在寒风中抖得像一片枯叶。
  “明年...明年准还清...“他赔著笑,眼角挤出深深的褶子。皮夹克不耐烦地推开他,冯老三踉蹌著踩到冰棱,差点摔进煤堆里。
  裹珍从里屋出来时,正看见冯老三在数一叠毛票。最大面额是五块的,还有不少一毛两毛的零钱,皱巴巴地摊在搪瓷盆里。他抬头看见裹珍,慌忙用身子挡住盆:“没、没事...“
  那天晚上裹珍发现五斗橱里的劳保手套不见了——冯老三准是又偷偷去码头扛活了。她坐在灯下鉤编到半夜,给新接的汽车坐垫订单多鉤了三套。
  天蒙蒙亮时,院门吱呀一响。冯老三躡手躡脚地进来,袄肩头结著一层白霜。他怀里抱著一个塑胶袋,里面是一双女式鞋——人造革的,鞋口缝著一圈假毛皮。
  “给、给你买的...“他冻得嘴唇发紫,却笑得眼睛眯成缝,“防、防滑底的...“
  裹珍看著他脚上湿透的解放鞋,鞋帮都冻硬了。她突然转身去厨房,从灶膛深处扒出来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这次她记得在表皮抹了一层蜂蜜,烤出来油亮亮的像刷了漆。
  冯老三捧著红薯,热气熏得他眼圈发红。他小口小口地吃著,连皮都捨不得扔,最后把沾了蜜的指尖也舔了舔。
  “真甜...“他憨憨地笑,胎记在晨光中变成温柔的淡紫色。
  裹珍突然发现冯老三的袄袖口开线了。她找来针线要缝,他却死活不肯脱:“脏、太脏了...“最后妥协著让她穿著缝,针尖时不时扎到他粗糙的手腕,他也只是嘿嘿地笑。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那天,裹珍用编坐垫挣的钱买了二斤五肉。冯老三在灶前忙活了半天,端出来的红烧肉却黑得像炭块。他懊恼得直搓手:“盐、盐放多了...“
  裹珍夹了一块最黑的,就著红薯饭吃得很香。冯老三偷偷把好肉都挑到她碗里,自己啃著焦糊的肉皮。
  夜里裹珍被咳嗽声惊醒。冯老三蜷在外间的木板床上,身上盖著那件当褥子的旧袄。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像刚出炉的红薯。
  卫生所离得远,裹珍就用土法子给他退烧。冯老三迷迷糊糊地喊冷,她便把家里所有被子都压在他身上。天快亮时烧退了,他却突然抓住她的手:“別、別走...“
  裹珍这才发现他枕头下压著一张照片——是去年在镇上照相馆拍的,她站在院子里鉤坐垫,冯老三在背景里模糊成一道影子。
  开春时裹珍在院子里的角落种了红薯苗。冯老三用废竹篾搭了架子,每天早晚都去浇水。有一次裹珍看见他偷偷对著红薯苗说话,结结巴巴的像在哄孩子。
  第一茬红薯收穫时,冯老三在炭窑边垒了一个小烤炉。他烤的红薯越来越好,外焦里嫩,心能拉出长长的丝。裹珍经常拿一些去镇上交勾好的坐垫,老板娘尝了直夸:“比炒栗子还香!“
  渐渐地,附近小孩放学总爱往他们院里跑。冯老三就蹲在烤炉边,给每个孩子发一个小红薯。有次下大雨,他冒雨把红薯送到学校门口,用雨衣裹著烤炉,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
  裹珍给他熬薑汤时,听见他在外间数硬幣——是孩子们硬塞的零钱,统共不到五块钱。他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著:“给英子鉤个书包...给铁军编个蟈蟈笼...“
  八月十五那天,冯老三从工地回来特別晚。裹珍热了三遍饭,最后在门口发现一个竹篮——里面是一盒广式月饼,还有一双崭新的女式皮鞋。他蹲在煤堆旁啃冷红薯,鞋底沾著未乾的混凝土。
  “工、工地上发的...“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手背上全是水泥灼出的红点。
  裹珍把月饼掰开,莲蓉蛋黄馅的在月光下泛著油光。她强硬地塞了一半给冯老三,自己则试了试新鞋——尺码正好,鞋底软得像踩在上。
  “合、合適吗?“冯老三紧张地问,手里捏著半块月饼捨不得吃。
  裹珍没回答,只是转身去灶膛里扒出两个烤得流蜜的红薯。这次她学著冯老三的法子,在红薯心里塞了一颗红枣,甜香混著枣香在院子里飘散。
  冯老三捧著红薯,烫得左手倒右手也不捨得放下。他咬了一口,突然哽咽起来:“甜...真甜...“
  裹珍望著这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男人,他脸上的胎记在月光下变得很淡,眼里却映著灶膛里未熄的火光。夜风拂过院角的红薯藤,新长出的嫩叶沙沙作响,像在说著什么秘密。
  “嗯。“裹珍轻轻应道,把另一颗红枣塞进他手里的红薯,“往后都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