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和她的约定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0-23 21:28      字数:4139
  刘辩心中猛地一沉。
  猝然失语。
  家事?
  是指宗室,妃嬪?
  一时间,刘辩回忆起前世关於少帝的身世记忆。
  他这才意识到,长久以来,自己忙於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天子傀儡,忙於在袁绍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
  早已在潜意识里屏蔽了这些关於少帝“私人关係”的纷扰。
  可这些,並不会因为自己的忘却而不存在。
  之前之所以没有被提及,仅仅是因为洛阳陷在董卓之手。
  可眼下,显然是要隨著战事的推进而逐渐开始面对的。
  刘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眼神微微一黯,缓缓低下头。
  沉默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
  这摇头既是回答,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態。
  关於这个问题,刘辩知道躲不过。
  但是至少现在,刘辩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再没做好充足准备之前,太多嘴,可能会撕开他的偽装。
  此刻沉默,反倒会被认为是这些话题勾起了他不愿触碰的过去。
  逢纪仔细观察著刘辩的反应,见他神色黯然,心中暗自点头,语气变得更加“沉痛”:“陛下……臣本不该提及此等伤心事,徒惹陛下伤怀。然则,臣与盟主,每每念及陛下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心中……实在不忍,陛下乃天下之天子,万金之躯,岂能……长此以往?”
  逢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不瞒陛下,盟主自陛下隨军之初,便已……日夜掛念此事,早早就差遣心腹,四处打探陛下昔日宗亲下落,尤其是……陛下昔日之正妻,唐妃之踪跡。”
  闻言,刘辩心中暗道不好。
  唐氏,那个歷史上董卓將少帝鴆杀之后,与少帝命运紧密相连的女人。
  逢纪怎么会在这会儿主动提及了她?
  莫不是……
  逢纪继续道,语气带著遗憾:“然则……天不遂人愿,据探子回报,唐妃……自永安宫变之后,便已……离开洛阳,行踪……飘忽不定,盟主派人前往其潁川老家多方打探,亦是……杳无音讯,至今……尚无確切消息。”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著刘辩:“陛下!臣等深知,此乃陛下心中之痛,然则,陛下身为天子,肩负社稷重担,无论是出於江山社稷之公心,还是出於臣子对陛下之关切私情,臣等……岂能忍心见陛下如此孤寡无依?盟主为此,亦是常常愁眉不展,寢食难安,每每言及,皆嘆陛下……太过委屈!”
  听到这里,刘辩彻底明白了。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铺垫了这么多关怀,逢纪的真正目的,终於图穷匕见。
  合著就是想说亲唄。
  袁绍无非是想给他安排一个女人,一个由他袁绍“举荐”、易於“掌控”的女人。
  以此建立更紧密,更直接的控制纽带。
  而提及下落不明的唐氏,不过是为了铺垫“后宫不可无主”的合理性,並暗示唐氏失踪,为新人入后宫扫清障碍。
  其实方才最让刘辩心惊的是,逢纪提及唐氏。
  他方才猛然惊觉,自己长久以来,竟然完全忽略了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最大隱患,宗亲家眷。
  尤其是那位正妻唐氏!
  刘辩之前唯一一次提及宗族,是在初入军营时,为了拉拢刘备,赌了一把。
  利用“宗亲”身份给予背书。
  那时他赌的是刘备的忠义和野心,料定刘备不敢、也不会拒绝这份“皇恩浩荡”。
  而且当时情势危急,他需要快速建立眾人对自己的信任以及搭建自己的班底,不得已而为之。
  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一旦攻破洛阳,那些被董卓囚禁或散落的宗室亲眷,尤其是那位与少帝朝夕相处多年、深知少帝秉性习惯的唐氏,必將回到他的身边。
  届时,他该如何面对?
  如何解释自己性格、能力、乃至记忆的巨大变化?
  一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一个熟悉原主一切的“妻子”,將是比任何敌人都更可怕的威胁。
  她隨时可能发现他“鳩占鹊巢”的秘密。
  將他打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好在方才听闻逢纪之言,唐氏失踪。
  刘辩才悄悄鬆了口气。
  伴隨著鬆了一口气之后,一股强烈的牴触感瞬间涌上刘辩心头。
  牴触是因为,很显然,袁绍打算插手自己的后宫了。
  拋却后世之人对包办婚姻的本能反感不谈,单就眼下的局势而言,这简直是引狼入室。
  袁绍塞过来的女人,能是什么善茬?
  必然是袁绍安插在他身边、监视他、控制他的棋子。
  虽说现在按照自己的部署计划,现阶段原本就是打算韜光养晦,暗中积蓄力量。
  可眼下自己之所以能够处处布局,是因为身边被袁绍视作心腹的高览,早已是自己的人。
  但若是袁绍重新安排进来一个人,尤其是要与自己贴身相伴的女人。
  那日后行事的难度,则是要大上非常之多了。
  不行!
  此事必须坚决挡回去!
  哪怕此刻表现得再不近情理,再不懂袁绍的“好意”,也绝不能松这个口!
  因为,这个口一开,就再无回头路了。
  逢纪还在低声感慨著“盟主为此日夜愁烦”、“不忍陛下孑然一身”之类的话语。
  但刘辩的心神,在想到身份被揭穿的恐惧场景之后,便只剩后怕。
  窗外寒星点点,屋內灯影幢幢。
  刘辩缓缓抬起眼瞼,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火,落在逢纪那张带著探究神色的脸上。
  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刻意谦卑或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温柔。
  好似穿透了眼前的窗台,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破碎的时空。
  刘辩声音很轻,却又清晰异常,恰如外头飘落细雪:
  “正南先生此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从心底艰难地挤出,“可是……想要替朕选妃?”
  逢纪听到刘辩直接这么问,突然愣了楞。
  烛光下,刘辩的面容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暗。
  那抹浮现在刘辩眼底的温柔,是如此縹緲,又如此真实。
  在外人看来,此刻的天子並非身处这肃杀的军要。
  而是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洛阳宫闈深处。
  回到了幽禁於永安宫的绝望夜晚。
  那个夜晚,群臣噤若寒蝉,他不过是个被董卓废黜的废弃帝王。
  那个夜晚,群臣盼他死,唯独她愿他活。
  她不顾一切地扑在他怀中,泣血般呼喊“愿与夫君同死”,以纤弱之躯,对抗著整个天下的恶意与背叛。
  逢纪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忆”狠狠撞击了一下。
  作为袁绍的心腹谋士,他深知情报细节。
  唐姬在少帝被鴆杀后的种种刚烈之举,早已传遍士林。
  连他与袁绍私下谈及,也不免为之动容唏嘘。
  忠贞不渝,患难与共,生死相隨……此等情义,足以撼动铁石心肠。
  更何况,是亲身经歷这一切的天子本人呢?
  逢纪心中刚刚升起的错愕,瞬间被一股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乾涩,竟一时无言。
  良久,想了想。
  逢纪才又欲开口,或许是想顺著这份“深情”再行劝慰。
  却见刘辩轻轻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动作极其缓慢,显然参杂著疲惫与哀伤,自然也承载了千钧之重。
  一声若有似无的嘆息,自刘辩唇间逸出:
  “正南先生……”
  刘辩的声音更轻了,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朕,深知尔等与袁卿好意。此心忠诚,朕铭感五內。”
  他微微抬眸,目光直视逢纪。
  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军国大事,社稷兴衰,朕皆可听从袁卿与诸公之议。朕信袁卿之忠,信诸公之能。然……”
  刘辩停顿了一下,是在积蓄力量,也是在让那份“深情”沉淀得更加厚重。
  “唯独此事……”刘辩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朕不愿。”
  不愿。
  这两个字从刘辩口中说出,逢纪愣神。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天子口中吐出拒绝之词。
  不再是委婉的推脱,不再是依赖的託词,而是清晰明確的,不愿。
  逢纪彻底怔住了。
  他望著灯下这个清瘦的少年天子,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感。
  刘辩並未理会逢纪的错愕。
  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倾诉:
  “换作其余之事,朕都愿依你,依袁卿……”
  “唯独此事,不同。”
  他再次看向逢纪,眼神之中满是真切:“方才正南先生也说了,唐妃……她如今尚且在世,只是行踪未知……”
  提及“唐妃”二字时,刘辩的声音明显哽了一下,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她乃朕之正妻,结髮之人。朕与她……有过约定。”
  “约定”二字,他咬得极重。
  “於情……”刘辩的声音微微发颤,“她未曾负朕。在那般境地,她未曾弃朕而去,反以性命相护。此情此义,天地可鑑。”
  刘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於理……朕若纳妃娶嬪,岂能不告於她?岂能……背弃当日之诺?”
  他缓缓摇头,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她未负朕,朕……也不愿负她。此心此念,天地可表。所以……”
  刘辩的目光再次变得空茫,望向窗外,声音轻如囈语,却又不容动摇:“希望正南先生理解。此事……往后再议吧。”
  帐內陷入一片死寂。
  逢纪的心绪经歷了最初的震惊、错愕,隨后是动容,到了此刻,已经复杂至极。
  天子这番情真意切且掷地有声的拒绝,完全打乱了他来之前的全盘计划。
  他准备好的种种说辞,无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在天子这份以“情义”和“信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是什么约定?
  是年少懵懂时的海誓山盟?
  是深宫幽禁中的相依为命?
  还是永安宫变时,那绝望中无声的生死相托?
  逢纪不知。
  但天子眼中流露出的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意,却让逢纪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
  然而,当逢纪细细咀嚼。
  却也释然。
  反倒此刻瞧著天子说出这话的模样。
  逢纪才觉得,天子本该如此。
  但显然,如此一来,他逢纪来之前准备的计策等於直接被天子这番话打了回去,派不上用场了。
  这份错愕与怪异感,很快便被逢纪身为顶级谋士的理智所压下。
  他心中迅速权衡利弊:
  天子年少,重情重义,对结髮妻子念念不忘,在此事上意气用事,虽出乎意料,却也……情理之中。
  如今討董大业正值关键,联姻固然重要,是长远布局的关键一环,但眼下洛阳未克,天子根基全无,確实非迫在眉睫之事。
  况且,对於此事,天子並未完全拒绝,只是要求告知唐妃、往后再议,这不过是留下了一个缓和时间。
  更何况,天子如今身处军营,条件艰苦,本就极易念旧。
  待日后攻破洛阳,重返深宫,锦衣玉食,环肥燕瘦……少年心性,岂能不动摇?
  届时,再提此事,水到渠成。
  因此,此事来日方长……倒是不急。
  想到此处,逢纪瞬间便做出了决断。
  没必要在此刻与天子强爭一时意气,伤了表面和气,反而不美。
  於是,逢纪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而理解的神色,对著刘辩深深一揖,语气带著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敬服:“陛下……情深义重,重诺守信,实乃……人伦楷模,臣……感佩万分,適才言语,实属冒昧,还望陛下恕罪,陛下所言极是,此事……確应待寻得唐妃下落,再行商议!臣……谨遵圣意!”
  逢纪话音落下。
  刘辩瞧见逢纪如此通情达理地接受了自己的拒绝,有些意外。
  心中非但没有放鬆,反而更加警惕。
  逢纪的退让,太过乾脆,太过善解人意。
  这种时候,按照正常逻辑来说,肯定另有所图。
  但刘辩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頷首:“先生理解便好。”
  果然,逢纪並未起身告退。
  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深吸一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声音变得低沉而郑重:
  “陛下……其实,臣此次深夜前来,除却关心陛下起居之外,尚有一事,关乎討贼大业,关乎联军士气,关乎袁盟主之声望,此事……臣思虑再三,不得不冒死进言,恳请陛下……务必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