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凛冬之饵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0-23 03:54      字数:4846
  伊莎贝拉静静地躺在那辆破旧不堪的马车上。
  任由冰冷的雪无声地落在她精心挑选的、沾染著泥污的被上。
  她的身体蜷缩著,每一寸姿態都经过了她的精密计算。
  既要展现出被风雪与厄运双重摧残后的凌乱。
  又要固执地保留一种令人心碎、激起旁观者內心最原始保护欲的破碎美感。
  这个在风雪中发出微弱、绝望呼救的女人,正是伊莎贝拉。
  她的思绪,如同这漫天搅动的飞雪般纷乱而冰冷。
  自从卡珊德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冰块脸追捕失败,伊拉拉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那双曾经充满平静与信任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审视与冷漠。
  她似乎认定了,是自己故意放跑了凯克那只狡猾、美味得令人髮指的小老鼠。
  这个念头让伊莎贝拉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被下,勾起一抹无声的、淬著剧毒的冷笑。
  真是可笑至极,明明是卡珊德拉自己无能,被那小老鼠用一个诡异的拥抱反制。
  凭什么將这盆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那个拥抱……与他在女爵面前施展的何其相似!
  一想到那本该属於自己的亲密接触,被那两个女人捷足先登。
  伊莎贝拉的心中就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混杂著嫉妒的暴怒。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但那种无形的冷落与疏远,比任何实质的鞭笞都更令她感到恼火。
  红葡萄酒馆的所有人,如今看她时都带著探究与疏离。
  就连每日供应的血食,无论是那可怜的品质还是缩减的数量,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的地位。
  这种气,伊莎贝拉可咽不下去。
  她寧愿被伊拉拉当眾鞭打,也不愿忍受这种被群体排斥的、温水煮青蛙般的羞辱。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
  这倒也成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一个让她可以摆脱所有人,名正言顺地离开姐妹会。
  去独享凯克这道“稀世美食”的契机。
  她胸口那枚亲手刻下的“血宴符印”。
  是她与那只小老鼠之间独一无二的羈绊,是她的私有物,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记,一个只属於她的烙印。
  只是,那只小老鼠身边总跟著两个碍事的猎魔人,再加上他那种能吸取血能的诡异拥抱……
  她若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將他完整地“品尝”。
  確实需要一个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计划。
  於是,“伊莲娜”诞生了。
  一个在怪物袭击中失去挚爱丈夫和所有货物的可怜寡妇。
  一个柔弱无助、只能將所有希望寄託於陌生人善意的存在。
  为了让这场戏看起来天衣无缝,这个倒霉的商队,还是她亲手送入地狱的。
  她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痛苦的时间,这算是她最后的仁慈。
  至於“伊莲娜”的模样,对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如同画家在画布上挥洒灵感。
  她们血族的人类形態,本就是按照自身至高审美捏造的艺术品。
  稍作调整,又有何难?
  她將自己那头標誌性的、在暗夜中比丝绸更光滑的黑髮,幻化成了一头柔顺的蜜色长髮。
  发梢带著自然的微卷,在风雪的映衬下更显悽美动人。
  脸庞的轮廓也调整得更加柔和,是她钟爱的那种带著古典美的鹅蛋脸。
  肌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上好的、一触即碎的雪白瓷器。
  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
  但此刻,这双曾流转著狡黠与魅惑的眼睛里。
  盛满了她精心调配的、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泪水。
  她对著冰冷的马车窗户上自己的倒影端详了片刻。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那个还未墮入永夜的、天真的人类贵族少女。
  凯伦……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这双眼睛。
  任何一个稍有同情心的男人,在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时,都会心生无限的怜悯与难以抗拒的保护欲。
  冰冷的金属贴上锁骨,最后一点属於她自己的气息,被彻底封存。
  这枚敛魔项炼是她最隱秘的珍藏。
  只要不主动掀开那层偽装,她就是凡人。
  一个在风雪里瑟瑟发抖的、脆弱的血肉之躯。
  她几乎能想像到那头叫艾斯卡尔的老猎魔人把鼻子凑到她颈边,徒劳地嗅闻,最后困惑地摇著头走开的样子。
  完美的偽装。
  万事俱备。
  雪下得毫无声息,吞噬了远山的轮廓,也吞噬了时间。
  在这片无垠的纯白中,一个灰蓝色的污点终於出现。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风雪的帷幕后缓缓移动,像个孤独的亡魂。
  伊莎贝拉立刻將一切思绪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湖。
  呼吸、心跳、每一寸肌肉的纹理,都已是另一个人的。
  是“伊莲娜”的。
  可心臟,那不听话的臟器,还是狠狠地、毫无道理地被攥了一下。
  风雪里那个前行的姿態。
  那份谨慎,那种在齐膝深雪中跋涉的、近乎於幽灵的寂静。
  与另一个雪夜里,那个印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轮廓,猛地重合。
  一阵刺痛,久违了。
  紧隨其后的,是更加汹涌的、要將他彻底撕碎再拼合起来,永远锁进自己骨血里的渴望。
  她將属於“伊莲娜”的恐惧催发到顶点,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一声能刺穿风雪的哀鸣。
  “求求你……帮帮我……”
  只要他靠近。只要那个拥抱发生。
  他就会成为一件永恆的藏品,只属於她。
  她会慢慢品尝,为了地牢里的不敬,也为了……让他那双眼睛,从此只看著她一个人。
  灰蓝色的身影停顿了。
  那是一个审慎的姿態,猎人面对未知陷阱时才会有的姿態。
  很好。
  伊莎贝拉的身体蜷得更紧,雪落在眼睫上,她能感觉到那微小的、融化开的冰凉。
  她命令肌肉开始痉挛,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仿佛生命正在被这片白色的荒原一点点抽乾。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隔著风雪,带著她意料之中的警惕。
  伊莎贝拉慢慢抬起头。一双受惊林鹿的眼睛,无助,茫然。
  眼角,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滚落。
  几乎在瞬间就在冰冷的脸颊上凝成了一粒微小的、闪著灰色光芒的冰晶。
  “冷……我好冷……”
  她的声音被捏碎在喉咙里,又轻又颤,每一个字都像是即將被寒风吹散的飞灰。
  “我的丈夫……他……为了保护我……”
  她哽住了,说不下去。
  只是痛苦地闭上眼,肩膀剧烈地抽搐。
  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正在融化。戒备,正在瓦解。
  果然。
  他走向马车,脚步很轻,雪地甚至没有发出多少抗议的呻吟。
  “你能……带我去个不冷的地方吗?求你……”
  伊莎贝拉朝他伸出手,姿態柔弱到了极点。
  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等待著。
  等待著他的搀扶,等待著那个致命的拥抱。
  来吧。
  我亲爱的小东西。
  她的指尖即將触到他服粗糙的布料。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影——消失了。
  不是移动,是消失。
  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毫无徵兆地化作一团流动的阴影。
  下一刻,那股属於他的气息,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那不是凡人能有的速度。
  伊莎贝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因这绝对的意外而骤然收缩。
  不可能。
  他发现了?
  敛魔项炼……绝不会失效!
  难道是……他身上的变化……
  警钟在她脑中轰鸣,可她的脸,依然是那张茫然无助的、属於“伊莲娜”的脸。
  她甚至来不及编织下一个谎言,一件带著雪味的厚重衣物就落在了肩上,隔绝了部分寒意。
  “先穿上。
  別说话,保存体力。”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静得像一汪冰封的湖水。
  只是……为了拿件衣服?
  紧绷的神经豁然一松。
  紧接著,一股无名火,一股被戏耍的、灼热的羞辱感,狠狠地从她胸口烧了上来。
  这个不解风情的蠢货!
  她设想了无数种他將自己拥入怀中的场景,或怜惜,或温柔,或带著一丝笨拙。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对待一件货物一样,冷冰冰地丟来一件衣服!
  她暗骂一句,顺从地將衣服裹紧,继续著自己的表演。
  “谢谢你……我的腿……好像没有知觉了……”
  她的声音被调整得气若游丝,仿佛隨时都会断绝,每一个字都透著无助。
  “你能……背我走吗?”
  这是她的最后通牒,也是她最自信的杀手鐧。
  只要他敢背起自己,她胸口那枚早已与他血脉相连的血宴符文。
  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鯊鱼般甦醒,成为最贪婪的导管。
  大面积的身体接触,足以让她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將他的生命力与那甘美的血液全部抽乾!
  她等待著他的回答,心中已经开始预演那场即將到来的、只属於她一个人的猩红狂宴。
  “不行。”
  他冰冷而决断的回应,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她满怀期待的心臟,激起一阵夹杂著羞辱的怒火。
  “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自己动起来。
  否则血液无法流通,你的四肢很快就会因为严寒而坏死。”
  伊莎贝拉的牙关瞬间咬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让她没有当场发作。
  一个卑微的小老鼠,一个骯脏的、靠屠戮同类换取赏金的猎魔人。
  竟然敢对她,一位流淌著高贵血液的、存活了百年的血族,指手画脚,教育她如何让血液流通?
  这简直是她漫长生命中听过的、最滑稽也最狂妄的笑话!
  她抬起头,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怒火与凛冽的杀。
  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的、甚至带著几分鼓励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怀疑,只有纯粹的、对一个落难者的关切。
  真是……令人作呕的、属於弱者的善良。
  凯伦也曾有过这样愚蠢的眼神,在看到流浪的野猫时,在施捨路边的乞丐时……
  这让她心中那股毁灭欲和占有欲烧得更旺了。
  她要撕碎这份天真,让他明白,他眼中所谓的“善意”,不过是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也罢。
  她深吸一口气,將那股几乎要衝破喉咙的咆哮强行压下。
  她告诉自己,耐心是捕猎者最重要的美德。
  等回到了他的巢穴。
  她有的是时间和办法,让他为此刻的愚蠢与傲慢,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於是她重新成为“伊莲娜”。
  在一声几乎能乱真的痛苦呻吟中,她用指尖抠住结冰的车厢边缘。
  颤抖著,挣扎著,仿佛正將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从骨髓里榨出,缓缓站起。
  “对,就这样,试著走。”
  他的声音,像个遥远的、令人厌烦的导师。
  伊莎贝拉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张故作正经的脸,一种用利爪把它撕烂的衝动,在指尖涌动。
  接下来的路,是酷刑。
  她必须强迫自己忘记与生俱来的力量与优雅,去模仿一个凡人笨拙的、摇摇欲坠的姿態。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那灼痛並非来自寒冷,而是来自骄傲。
  她那属於捕食者的、完美的身体,被迫上演著一出令她作呕的、关於脆弱的戏剧。
  而他,凯克,始终在三步之外。
  一个精准的、无法逾越的距离。不远,不近。
  像个看管羊群的牧人,警惕著狼。
  伊莎贝拉將那份虚弱扮演到了极致。
  呼吸粗重,身体摇晃,每一步都像要耗尽她全部的生命。
  终於,在一个缓坡下,她的余光瞥见了一截被积雪半掩的枯木。
  就是现在。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真实得毫无破绽。
  她的脚踝以一个完美的角度,“绊”上了那截看不见的树根,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去。
  姿態柔弱,无助。
  身体倒下的同时,那截被她锁定的枯木应声滚动。
  不偏不倚,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小腿上。
  时机、角度、力道……一切都无可挑剔。
  脸埋进刺骨的雪里,一个无人看见的、冰冷而得意的笑,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这一下,我看你还怎么躲。
  “怎么了?”
  他的脚步声乱了,迅速靠近,蹲下身,拨开她腿上的雪。
  “该死,是树干!”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焦急。她感觉到他伸手去推,肌肉绷紧,那截腐木却纹丝不动。
  来吧,再用力些。
  然后承认你的无能,最后,只能像个英雄一样,把我抱起来。
  她心里冷笑著,等待著。
  “不行,”
  凯克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臆想,那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你等著,千万別睡著,我去找人来帮你!”
  伊莎贝拉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
  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凝固在她翠绿的眼眸里。
  她只看到一个毫不迟疑的、飞奔而去的背影,迅速被漫天风雪吞没。
  “……”
  风卷著雪粒,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她趴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走了。
  他又一次,拋下了她。
  像在地牢里那样。
  怒火轰的一声烧穿了理智,她几乎要跳起来,对著那片白色虚空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把头重新埋进雪里,任凭那该死的寒意一点点夺走体温。
  这股真实的、冰冷的痛苦,反而让她的头脑变得无比清晰。
  也让杀意,变得无比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耐心即將崩断成灰时,两种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她熟悉,另一个,更沉,更重。
  “艾斯卡尔,就是这里,快!”
  是凯克的声音。
  紧接著,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笼罩了她。
  廉价菸草、汗水、湿透的皮革,混杂在一起,像一堵墙。
  只听一声沉闷的、属於野兽般的男人的哼声,压在她腿上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下一刻,一双粗壮的臂膀粗鲁地將她从雪地里捞起。
  像扛一袋麦子似的,重重地甩在了背上。
  骨头硌得她生疼。
  那股烟臭味更浓了,几乎要钻进她的肺里。
  伊莎贝拉缓缓睁开眼。
  晃动的视野里,是艾斯卡尔那张布满疤痕的侧脸。
  那头老狼正叼著他那丑陋的菸斗,吧嗒吧嗒地抽著。
  神情自若,仿佛背上只是一件行李。
  伊莎贝拉咬紧了牙,目光却越过老狼的肩膀。
  像两枚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后面跟著的凯克身上。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被刻意压得无比虚弱,却淬满了毒。
  “我可……真是要谢谢你啊。”
  艾斯卡尔闻言,竟然咧开嘴,疤痕挤作一团。
  露出一个黄黑色的、堪称爽朗的笑。
  一股浓烟隨著他的话喷出,直接扑了她一脸。
  “没事,不用谢,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