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蓬莱殿(下)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0-22 19:40      字数:3106
  刘光深、薛士干、田全操三人再拜,悄然退出了太和殿,身影融入殿外的沉沉夜色。
  殿內,只剩下李炎和马元贄。
  烛火噼啪,映照著两人,李炎走下御座,来到马元贄面前,目光深沉,带著一种超越君臣、近乎亲人的审视,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马元贄肩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浮尘——这个动作,像极了当年在潁王府,马元贄为他整理衣袍时的样子。
  “元贄,”李炎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朕问你,你在宫中这些年,可有真正信得过、如同当年在王府时你我一般能託付生死的心腹?一个就好。”
  马元贄心头剧震,抬头迎上李炎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信任,更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马元贄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有!有一个!是奴婢当年净身入宫时同舍的小火者,名唤马元实,为人机敏,口风极严,与奴婢情同手足,他如今在內侍省洒扫处当差,位置虽低,但走动方便,不易引人注意。”
  “好!”李炎眼中精光一闪,声音如同耳语:
  “朕要你交代马元实,寻个机会,在人多眼杂却又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尚食局领饭食时,或是去內侍省领月例时——与旁人閒聊。让他无意中说起一事:就说登基前夜他好像看见仇公曾夤夜入紫宸殿,面见陛下,屏退左右,密谈良久。记住,只提登基前夜、仇公密见陛下,其他任何话都不要说!更不要提谈话內容!让听的人自己去猜!”
  马元贄瞬间明白了李炎的用意,这是要在仇士良权势滔天的表象下,悄无声息地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种子一旦种下,自会在有心人(尤其是鱼弘志)的心里生根发芽!他感到一阵寒意和兴奋交织的战慄,用力点头:
  “大家放心!此事定会办得如同风吹柳絮,了无痕跡!马元实知道轻重!”
  “去吧。”李炎拍了拍马元贄的肩膀,力道很重,传递著无声的信任与託付。
  马元贄深深拜下,正要退去,李炎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著一种剖开血肉般的冷酷清醒:
  “元贄,留步。朕知你心中或有疑虑,为何要將枢密院这等要害,连同神策军权柄,尽数堆於仇士良一人之手?封他楚国公,赐功臣號,食邑实封,如今又加知枢密院事这权势,是不是太重了?”
  马元贄身形一顿,抬起头,眼中確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对主上深意的探寻。
  李炎踱步到烛火摇曳的阴影里,声音如同淬过寒冰:
  “刘弘逸、薛季棱,他们必须死,不是朕要他们死,是仇士良容不得他们活!他们是先帝旧臣,是仅存的、能对仇士良在枢密院权威构成一丝牵制的影子!仇士良要彻底掌控这內廷咽喉,他们就非死不可。朕拖延一晚,已是极限。”
  李炎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刺向马元贄:
  “朕问你,若朕强行保下刘、薛,仇士良会如何?枢密院在仇士良眼中,会变成什么?”
  马元贄喉头滚动,艰涩道:
  “仇士良必视枢密院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会绕开枢密,直接以神策军中尉之权號令禁中,甚至矫詔枢密院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刘、薛二位恐也难逃毒手,只是死得更不明不白。”
  “正是!”李炎的声音斩钉截铁:
  “与其坐视枢密院彻底沦为废纸,被仇士良弃如敝履,朕什么都捞不到,不如趁此封赏之机,虎口夺食,以退为进!”
  李炎眼中闪烁著孤注一掷的锐利锋芒:
  “朕將这枢密院名正言顺地塞给仇士良,让他兼知!让他以为这方寸之地已是他囊中之物!让他得意,让他忘形!而朕,却在这看似拱手相让的铁板之中,硬生生钉进了你马元贄这颗钉子!枢密院,从此不再是他仇士良可以隨心所欲的私器!每一道经枢密院发出的旨意,都要过你的眼!哪怕你只能窥得一丝缝隙,记住,那也是朕撬动这座铁山的起点!这枢密院,废了是废物,但握在仇士良手里,却成了他权势的象徵,朕要它活著,哪怕是个空壳,也要让它成为仇士良不得不守、不得不防的靶子!而你,就是这靶心上最锋利的倒刺!”
  马元贄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顶门,却又被主上话语中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与算计激得热血沸腾!他明白了!这不是屈服,这是以身为饵,在万丈深渊的峭壁上凿刻立足之地!
  “奴婢懂了!圣人放心!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这枢密院的空壳,变成仇士良的枷锁!”马元贄重重叩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吧。流言之事,速办。”李炎疲惫地挥挥手。
  马元贄深深看了一眼李炎,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忠诚,更有一种与主同命的决然。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
  蓬莱殿再次恢復了空旷。李炎独自站在巨大的蟠龙柱下,烛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他望著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悄然散播的流言,看到仇士良和鱼弘志之间那被悄然撬动的、名为猜忌的裂缝。
  “戏台已搭好。”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就看这齣《二虎竞食》,何时开场了。”
  李炎需要时间,需要李德裕,更需要这深宫之中,人心鬼蜮里,那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与此同时麟德殿西暖阁糊著素纱的雕窗欞,暖阁內炭火融融,驱散了正月里最后一丝料峭春寒,空气里浮动著清雅的梅冷香。
  与外朝登基大典的肃杀喧囂、蓬莱殿的孤寂森冷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被时光温柔遗忘的一隅。
  阿鸞身著月白色的素麵锦缎襦裙,乌髮只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她侧身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摊著一本装帧古朴的《急就篇》。
  三岁的长子李峻依偎在阿鸞怀里,小脑袋枕著她的手臂,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书页上那些方正繁复的墨字。
  “峻儿看,”阿鸞的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拂过新柳的风,指尖点著书页: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这些都是古时候贤人的名字。记住他们的名字,以后也要做个明事理、有德行的人。”
  李峻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学著母亲的样子去点那些字,小嘴跟著咿咿呀呀地念:“宋延年”发音稚嫩,却异常认真。
  暖阁一角,两个穿著青色宫装的小宫女正跪坐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內侍省新送来的几匹素色宫缎。
  其中一匹天水碧的繚綾,在烛光下流转著水波般的光泽。年纪稍小的宫女忍不住低低惊嘆:
  “淑仪娘子您瞧,这料子真好看,像把春天的湖水裁下来了。”
  阿鸞闻声抬头,唇角噙著一抹温婉的笑意:
  “是好看。先收进库里吧,等过了国丧,再裁新衣。”
  阿鸞的目光柔和地掠过那些华美的织物,並无太多波澜,身处这权力漩涡的中心,锦衣华服不过是浮云,她更在意的是怀中这小小人儿的平安喜乐。
  乳母张氏端著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悄步进来,上面放著两盏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小巧精致的素点心——有做成莲状的银馅焦蒸饼,也有撒著霜的汉宫棋(一种素麵棋子形点心)。
  “淑仪娘子,小殿下,用些点心吧?小厨房刚制的,还热乎著。”张氏轻声说道,將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
  李峻张开小嘴,满足地吸溜著温热的酪浆,小脸上漾开甜甜的笑容:
  “甜!娘也吃!”他伸出小手,想抓盘子里造型別致的点心。
  “慢点。”阿鸞笑著,拿起一块小巧的莲蒸饼,掰开一小半,吹了吹,才递给他,“拿著,小口吃。”
  暖阁里瀰漫著食物温暖的甜香和幼儿满足的咀嚼声。阿鸞自己也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吃著。
  这一刻,登基大典的刀光剑影、仇士良的紫袍金印、朝堂的波譎云诡,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暖阁之外。她看著儿子专心致志啃点心的模样,眼中是纯粹的、属於母亲的柔软光辉。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欞,好似看到远处蓬莱殿那巍峨肃穆的飞檐轮廓时,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隱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盪开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很快又被她压下,化作对怀中稚子更深的守护之意。她放下点心,拿起丝帕,温柔地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屑。
  “峻儿吃饱了?来,娘亲再教你认几个字。”她重新拿起《急就篇》,声音愈发轻柔,將那些承载著古老智慧的文字,连同这深宫里难得的片刻安寧,一起细细地念给怀中的珍宝听。
  琅琅的童音与母亲温软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大明宫重重殿宇深处,一道微弱却顽强、足以慰藉人心的暖流。在这权力的风暴眼中,她所能做的,便是紧紧护住怀中这点点烛火般的温暖,静待风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