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山河表里山西路
作者:佚名      更新:2025-11-11 09:15      字数:4325
  第220章 山河表里山西路
  “左共之左公!”
  听到何腾蛟说出这个名字,阮大鋮如遭雷击,面如死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苍天,世上谁弹劾,我都能接受,偏偏吃了他的弹劾,我就算到死,都想不明白。”
  何腾蛟跺脚说:“糊涂!你个糊涂蛋!”
  阮大鋮抬起被泪水冲得跟滩涂一样的脸,问:“我如何糊涂!
  我奉共之亦友亦师亦兄长,天启五年他下詔狱,生死就在一线间,我四下奔走,甚至捨身拜在魏督门下,只求能活他性命。
  不想他今日却弹劾我,落井下石。
  阮某交友不慎,中如焚烧,万念俱灰啊!”
  何腾蛟指著阮大鋮问:“你所犯之事,你心里没数吗?
  左公弹劾你,是为你好!护著你!
  要是別人出手弹劾,你就不是发配云贵军前效用,早就在西安城菜市口吃上一刀了!”
  阮大鋮一愣,弯腰低头,脸面遮在阴影间,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何腾蛟看他神情慢慢稳定下来,继续安慰。
  “你放心,想必左公已经给西南局朱公和傅副使写了私信,托他们照拂你一二。你去了那里,当不会吃什么苦。
  你要吃一堑长一智!到了云贵,沉下好生办事,还有起復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何腾蛟从私囊里掏了钱,给阮大鋮买了一身乾净的旧衣服换上,还给押解差役塞了些银圆。
  两位押解差役知道何腾蛟身份,连连推辞不敢,实在推却不得,这才收下几块银圆,然后拍著胸脯保证,此去云贵,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俩也一定把阮老爷安全送到贵阳城。
  天色不早,何腾蛟也要入潼关进关中,他备下薄酒三杯,相送阮大鋮。
  “阮集之,值此新旧变革之际,风云激盪,正是有才之人乘风而起之时。
  你我在此相別。
  此去云贵,路途遥远,集之当忍得耐得。
  西南局现在正是剿灭奢安之乱的关键之时,后续还有改土归流之大事,机会多多。
  而今坐镇贵阳的是傅宗龙傅仲纶。他与我同年,却十九岁中进士,忠义果敢、諳诸韜鈐,又原籍就是昆明,云贵之夷情地理,皆洞悉於胸中。
  他先是以偏沅巡抚协助朱督师,后迁升西南局制置副使兼贵州巡抚。
  他以滇人任黔事,黔之患滇人共苦之,而黔之苦惟仲纶能尝之,黔之人情惟仲纶能驾驭之,黔之地形惟仲纶能熟悉之。
  西南局进剿奢安之乱,恆岳公(朱燮元)坐镇敘州,协调川贵滇,具体事宜,全由仲纶策划。
  你归於他麾下,当好自为之。”
  何腾蛟不放心,又交代道:“仲纶为人伉直任气,又朴实忠厚,集之当以诚奉上,不可再生心思。”
  阮大鋮痛哭流涕道:“何抚台如此苦口婆,情真意切,实乃我再生父母。”
  何腾蛟摆了摆手:“集之,本官在解州与左公相遇。
  他知我是贵州黎平人,与傅仲纶相熟,向我细细打听傅仲纶情况,然后切切交代,要我寻得机会转述与你。
  原本我以为你还在西安,想不到在潼关就相遇了,真是机缘。
  集之,左公用心良苦,你要铭记在心,切不可再自误!”
  阮大鋮对著山西方向遥拜,“共之待我,如兄如父,阮某当铭刻在心。”
  “好,你我就此告別,此后山高路远,各自珍重。”
  “何抚台也多多珍重。”
  何腾蛟坐在马车上,心中唏嘘不已。
  “老爷,进潼关了。”
  何腾蛟撩起窗帘,看到雄伟的潼关在眼前如华山一般高,自己一行人从关口城门进去,门洞前面现出一团亮光,十分耀眼。
  那里就是关中,是陕西,也是自己大展宏图的地方!
  何腾蛟胸中不由生起万丈豪情。
  他无意间一回头,早就看不到阮大鋮的身影,心里只是一念而闪,可怜左共之的良苦用心,希望阮大鋮能接受教训,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在漫漫潼关前的长路上,阮大鋮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在上面,两位押解默然跟在身后。
  他知道,何腾蛟坐在高马大车里进了潼关,然后一路上州县热情相迎,將其送到西安,在那里满城官绅都会奉承他,巴结他。
  就是一省之主的陕西巡抚王永光,也会敬重他,礼让他五分。
  等待何腾蛟的,將是繁似锦的青云之路,而自己,此去云贵,路途遥远,卑贱如狗。
  阮大鋮抬头看向天,暗暗发誓,我失去的一定要再夺回来!
  史可法陪著左光斗一路北上,由於圣旨催著去太原城接印就任,两人一行只好沿著官道一路北上。
  先转去安邑县的泓芝驛站,再北上经闻喜县的涑川驛站、曲沃的侯马驛站、蒙城驛站,临汾县的建雄马驛。
  过平阳府,再一路经普涧、霍山、仁义、瑞石、义棠、洪善、贾令、同戈、鸣谦、临汾马驛,进太原城。
  左光斗早早发了滚单告牌,叫沿途州县不要来迎接。
  可是沿途州县知州知县谁敢当真?
  你去了,顶多装模作样的斥责你两句,下不为例,心里还觉得你懂事。
  你真要傻乎乎地听了不去,那上司在心里给你记上一笔,一旦被他抓到什么紕漏,狠狠参上一本,削职夺官,搞不好还要你小命。
  尤其现在山西官场处在微妙之际,抓了许多晋党成员,以及跟几大晋商关联的官绅。
  谁也不知道蔓抄株连下来,会不会就牵扯到自己头上。
  新任布政使上任,据说还有机会接任山西巡抚,能决定自己前途生死的人物,必须巴结上!
  安邑知县到泓芝马驛相迎,被左光斗骂了一通,灰头灰脸的走了。
  闻喜县知县和隔壁的夏县知县到涑川驛站相迎,也被左光斗骂了一通,还当著他们的面写了一份奏章,弹劾他们不尽本职,不理民政,只知道阿諛奉承、迎来送往,直接叫驛站发出。
  妥妥的大明版“现场办公”
  曲沃知县和絳州知州不死心,依然到侯马驛站相迎,被左光斗当场用王命旗牌下令停职,叫县丞、同知署理正职,他俩回去候参。
  消息传出,山西官场这才明白,这个左黑子是在动真格的,绝不是跟你们开玩笑。
  於是从蒙城驛站开始,沿途州县官员绝跡,各个都躲得远远的。
  “老师,现在蝇虫清净了,我们可以到驛站附近走走,看看民情。”
  “本该如此。”
  临汾县的建雄马驛,师生两人穿著便服,扮成两位铃医,在四位便衣护卫前后散开的护卫下,到附近的村镇体察民情。
  “宪之,你不可学为师这样刚直绝情。”
  走在乡镇土道上,身穿青色道袍,头戴方形庄子巾的左光斗捋著鬍鬚说。
  身穿粗布纳衣,头戴纯阳,脚穿云袜十方鞋,右手持“妙手回春”幡旗,左手摇指铃的史可法一愣。
  “老师,这是为何?”
  “为师出仕以来,屡屡上疏弹劾奸佞,还下过詔狱,后得皇上圣明,特赦出狱,外放陕北。
  为师本性如此,名声如此,做得再耿直绝情,同僚也只能骂一句不通情理的倔驴。
  可宪之你不同,你正值风云激盪之时,大明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必再邀取清名,只要用心理事抚民,做出政绩来,自然会扶摇直上。“
  左光斗说的有些含蓄,但他的得意弟子史可法还是听懂了。
  为师是詔狱认证过的,翻脸不讲情面,別的官员也无可奈何。
  这是为师用二十多年官场清誉,以及身家性命换来的。
  你这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就不行。
  而且现在大明官场风气从上至下正在改变,卖直邀名已经不行了。
  你辛辛苦苦邀得清名,皇上真的会把你放在翰林院、国史馆、皇史成、詹事府等清贵的地方,让你清閒到发疯。
  “宪之,你要懂得办事,而办事就免不了跟百姓打交道,跟官绅打交道,跟胥吏打交道。我们出任地方官的主要职责,就是为百姓谋福利...
  既然如此,要懂得做事的方法手段。官绅胥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为了百姓,委屈折身与他们周旋一二又如何?
  为师北上太原,一路拒绝地方州县官吏,並非无情。以后为师治理山西,还要他们遵循政令,尽心尽责,为师不可能把一省知县知州都弹劾罢免了。
  为师不见他们,只是想看到最真实的山西民情,不想被他们的阿諛奉承和空话假话先见为主。”
  左光斗嘆了一口气,“先见为主,固执己见,为师因此这两样,吃了不少苦头。宪之,为师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学牢记师的教诲。”
  建雄驛站修在建雄镇旁边,故而得名。
  它又在平阳府治临汾县旁边。
  平阳府是山西第一大府,南有解池,西有蒲州,名士大儒,縉绅世家聚集之地。
  北面有洪洞、霍州,汾河盆地肥沃之地,也是晋商聚集之地。
  连接两地的临汾县,自然是山西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县,在它旁边,扼守南北要衝的建雄镇,能看到临汾县城的影子。
  正好今日建雄镇又是赶集的日子,人头涌动,热闹非凡。
  转了一圈,史可法轻声道:“老师,这里看著繁华,实际上有些不妙,往来百姓,许多是蓬头垢面、衣衫襤褸,枯瘦面削、多有菜色。角落那边,居然还有插標卖儿女之人。
  老师,学生查过卷宗,山西这三年无天灾,尤其是平阳府,只有去年有一场小旱而已,很快就缓解。“
  “既无天灾,那就是人祸。”
  “老师是说这里田地兼併,酷烈非常?“
  左光斗捋著鬍鬚说:“从太原往南,一直到蒲州,沿著整个汾河,河谷盆地,是山西最富庶之地。
  这里又文华鼎盛,商贾盛行。
  那些得了功名,做了朝官的官绅们,功成名就后会做什么?
  那些攀附权贵,大发横財的商贾们,盆满钵满后会做什么?“
  史可法毫不迟疑地说:“置办田地,修葺宅院。”
  “没错!你我师生一路走来,看到多少深府大院?
  蒲州张家,前首辅张四维宅院,韩家,前首辅韩炉宅院:还有闻喜薛家,孝义霍家,曲沃李家...
  那家不是田连阡陌。
  还有那些商贾,也以买田置宅为荣。
  山西就这么点田地,他们占了去,百姓还剩多少。“
  师生俩正说著,突然有一群人冲了过来,横衝直撞,驱赶百姓,稍有不从就棍棒相加c
  集市的男女老少被赶得鸡飞狗跳,被打得哭爹喊娘。
  左光斗和史可法差点被衝倒在地,幸好四名锦衣卫保安司的军校机警,见势不妙护著两人跑到一边,这才免了无妄之灾。
  只见这些人光著头,或理著短髮,穿著一身短打紧身的僧衣,僧不僧,俗不俗。他们肆无忌惮地开出一条路,很快就走过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十几位跟他们一样的人,手持棍棒,耀武扬威。
  后面跟著七八位僧人,头有戒疤,身上的僧衣却多为丝绸,很名贵,举著两面幡旗。
  写著“开献佛”,另写著“敕建护国佑圣罗寺。”
  幡旗后面是三顶金顶青呢八抬大轿,每顶大轿周围有四位十三四岁唇红齿白的少年僧人伴隨,后面是力夫抬著各种佛事法器,足足有二十六担。
  一上百人,浩浩荡荡,趾高气昂地穿过人群,直向临汾县城而去。
  罗寺!
  左光斗和史可法对视一眼。
  “老师,学生记得罗寺是五台山名寺,始建於前唐,后因孝定贞纯皇太后於万历初年下詔重建,还带头捐了钱粮。“
  “没错,正是它。”左光目光闪烁,隨即拉住一位卖字的老童生。
  “老丈,这罗喉寺如此仪仗来临汾,有何事?”
  老童生苦笑著说:“能有何事,说是给平阳府地方百姓诵经祈福,其实就是来收今年的供奉钱。”
  “供奉钱?”
  “是啊,五台山有大庙十二座,小庙二十四座,不大不小十八座,每座都有来头,不是圣旨敕建,就是地方官绅合资筹建。
  尤其以显通寺、塔院寺、菩萨顶、罗睺寺、殊像寺、碧山寺、金阁寺、广宗寺、广仁寺、南山寺、龙泉寺、七佛寺这十二座为盛。
  这十二座寺庙僧人,每年都要受各府县官绅邀请,到地方诵经祈福,求佛祖保佑风调雨顺...来了后,地方不得供奉孝敬?
  羊毛出在羊毛上!
  佛祖保佑官绅老爷们官运亨通、財源广进,供奉孝敬却要我们来出,这上哪说理去!”
  走到远处一座山丘,看著熙攘的建雄镇,远处巍峨如山的临汾县城,还有奔流不息的汾河。
  远近田地上,无数男丁,十三四岁到五六十岁,光著黝黑的上身,汗流浹背地弯腰耕种。
  七月的烈日,照得他们汗水里冒著油光。
  左光斗噙著泪光念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