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狂欢 野心和飢饿
作者:一橛柴      更新:2025-11-25 09:42      字数:4464
  第188章 狂欢 野心和飢饿
  林丹汗他开口了,第一件却不是当前战事,而是几个月前发生的叛逃。
  “敖汉部和乃蛮部投过去东边女真,结果黄台吉不接。”
  “不得已,一些人跑去南边,另外五千多人又跑回来了。”
  他冷笑一声,全是不屑。
  “从里面,挑一百个还像点样子的,补进我的摆牙喇。剩下的,各个部落拿去分了便是。”
  “背叛过的人,没有资格再进入这个汗帐!”
  眾位齐声应诺。
  部分小部落首领更是喜笑顏开。
  大部落看不上这一百几十人的,他们可不会瞧不上。
  林丹汗的目光再次扫过眾人,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当初我决定西迁,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心里是害怕的,是怀疑的。现在呢?感觉如何?”
  阿古拉立刻起身,大笑道:“还是大汗英明!西边这些部落,简直比绵羊还要温顺!他们的刀是钝的,箭是软的,除了哭喊和逃跑,什么都不会!”
  “没错!我只带了五十个人,就抢了一个有上千头羊的部落!”
  “他们帐中居然还有南边的女人!”
  “土默特的人太软了哈哈哈,我三百骑衝过去,不过死了十几个人,一千多人直接跑了!”
  帐內的首领们纷纷附和,爭先恐后地炫耀著自己的战果。
  贵英恰也抢出来,大声道:“大汗!南朝的旧皇帝死了,新上来的是个毛头小子,这可是佛祖给我们的机会!”
  “我听汉人说书的讲,天下是口三条腿的锅,现在女真人算一条,明人算一条,我们自然也是一条!”
  他环视四周,眼中闪烁著贪婪与狂热。
  “咱们先把这漠南的软骨头都捏碎,再去收拾漠北那些不听话的!”
  “到时候,咱们就在这草原上,喝著马奶酒,看著其他两条腿打架!”
  “等他们斗得缺胳膊少腿了,大汗您的铁骑一南下,成吉思汗的伟业,就要再现了!”
  这番话,像是一桶烈酒泼进了火塘,整个汗帐都沸腾了。
  “一统草原!”
  “大汗万岁!”
  林丹汗听著眾人的狂呼,终於放声大笑。
  他站起身来,塘火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之上,如同魔神一般。
  “这些天,我们像狼群一样,撕咬著卜石兔的血肉。他手下那些小部落,已经被我们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个个礼物送到了土默特的帐中,他们忍得了吗?”
  “他们忍不了多久了!”
  “等这群软货,从他们的营垒里出来,我们就像狼群撕咬羊群一般,將他们击败!”
  “等打下青城,那山一般的麦谷,海一般的绸缎,和草一般的人丁牛羊,就全都是我们的!”
  林丹汗重重一挥手道:“全部!”
  一道道的贪婪的目光注视著他,无论这几日抢没抢到东西,土默特诸部的柔弱,却是是所有人亲见的。
  比起辽东的明军和女真,实在是好打太多了!
  这位大汗,这次看来真的是走了一步好棋。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大吼出声:“决战!”
  很快,请战吼声便此起彼伏,几乎要將汗帐的顶给掀了。
  “决战!”
  “决战!”
  ……
  林丹汗却在此刻,缓缓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他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前列一位身穿红袍的老喇嘛,那是自他青年便为他加冕的红教活佛,呼图克图。
  他將手一引,道“太师,为我们看看此战的徵兆吧。”
  那喇嘛乾瘦得像一截被风乾的树枝,面容黝黑,布满刀刻般的皱纹。
  他一言不发,缓缓走到帐中央的火塘前,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羊肩胛骨,投入熊熊燃烧的牛粪火中。
  那牛粪火中,竟诡异地冒出一腾青绿色的火焰。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敬畏地看著这神圣的一幕。
  火焰舔舐著骨头,发出“噼啪”的爆响。
  喇嘛口中念念有词,双眼死死盯著骨面上慢慢浮现的黑色裂纹。
  许久,他用火钳夹起滚烫的肩胛骨,端详片刻,才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开口。
  “火光显现,云雾將散。金色的光芒將照亮西方,雄鹰將在太阳下翱翔……”
  这话一出,帐內眾人脸上的贪婪和兴奋再也无法抑制,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財宝和女人。
  喇嘛却不理会眾人的反应,他枯槁的手指抚过骨上的裂纹,声音变得更加飘忽难测。
  “但是……裂纹的尽头,也显现著一丝阴影。高原的风,会带来一些沙尘,或许会迷了雄鹰的眼睛。”
  喇嘛的话音刚落,帐內先是一静,隨即爆发出更加响亮的鬨笑,眾人根本不以为意。
  “哈哈,风沙?我们蒙古汉子,哪个不是在风沙里长大的!”
  “雄鹰还能怕风沙?真是笑话!”
  林丹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一把夺过旁边侍女递上的金杯,將马奶酒一饮而尽,狂放地说道:
  “说得好!一点风沙,正好给我的金刀开刃!”
  他猛地將金杯掷於地上,环视眾人,眼中是不可一世的骄傲。
  “真正的雄鹰,只会把风沙当做振翅高飞时的点缀!”
  他顿了顿,大笑道。
  “今晚,牛羊管饱,酒水管够!让我们为即將到来的胜利,提前庆贺!”
  “不醉不归!”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中,眾人纷纷举杯。
  大殿之中,全是对胜利的渴望。
  喇嘛那一点小小的警示,彻底被淹没在了喧囂之中。
  ……
  说是不醉不归,但如今毕竟还是战时。
  眾人宴饮片刻,苏泰福晋出面劝了几句,各人便纷纷散去了。
  贵英恰的脚步也有些虚浮,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他的帐篷在整个营地里,算得上是颇为豪华。
  地上铺著厚实的地毯,角落里摆放著几件从中原劫掠来的金银器皿,火盆里烧著煤炭而非寻常牧民的牛粪,温暖如春。
  但这股奢华,与林丹汗那如同宫殿般的汗帐相比,又显得黯淡了许多,处处都透著一股“次一等”甚至“次二等”的规矩。
  一名小廝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半跪在地上,准备为他卸甲。
  贵英恰酒意刚好上头,身子一晃,手不自觉后挥。
  那奴僕躲闪不及,沉重的臂甲“砰”地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奴僕巴特尔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鼻血瞬间涌了出来,但他却死死咬著牙,不敢伸手去擦,只是將头埋得更低,继续著手上的活计,仿佛那张脸不是自己的一般。
  贵英恰的妻子,林丹汗的妹妹——太松固伦,从內帐走了出来。
  她膀大腰圆,一张脸盘子虽不至於丑陋,却也和秀美沾不上半点关係,眉宇间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她手里拿著一根羊腿,正漫不经心地啃咬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见到妻子,贵英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踉蹌著扶住帐中的立柱,眼神变得格外混沌,大著舌头嚷道:“太松!我的好固伦!你来得正好!”
  他挥舞著手臂,唾沫横飞。
  “你听著!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打下青城了!哈哈!”
  “到时候,大汗就是这草原上唯一的汗!唯一的!”
  贵英恰的眼神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狂热,他像是说给太松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天下,到时候就是三分之势!大汗是刘备,那女真是曹操,至於南边那个汉家皇帝,不过是江东鼠辈!”
  “而我!我贵英恰!”他挺起胸膛,重重地拍了拍,“我就是大汗的常山赵子龙!我要为大汗,在青城里杀个七进七出!”
  太松撇了撇嘴,对贵英恰这些话早已失去了兴趣。
  在她看来,她的丈夫,就是哥哥帐下最勇猛的狗。
  反正只要是狗,都没啥区別。
  死了这条,还有下一条。
  “呕——”
  话音未落,一股秽物猛地从贵英恰嘴里喷涌而出,溅洒在华美的地毯上,酸臭味瞬间瀰漫开来。
  太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著脚后退,捏著鼻子,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她看都懒得看贵英恰一眼,直接用靴尖踢了踢嚇得僵住的那名小廝,呵斥道:
  “还愣著干什么?把他拖到床上去!”
  “是,是!”
  巴特尔连忙跑了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將烂醉如泥的贵英恰拖到了床铺上。
  太松指著地上的污秽,又对巴特尔道:“打扫乾净再走。”
  说罢,她將手上那根啃得七七八八的羊腿,隨意扔到了巴特尔的脚边。
  “这条羊腿,赏你了。”
  巴特尔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污,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感激涕零地將那根骨头捡起来,揣进怀里:“多谢固伦!多谢固伦!”
  他手脚麻利地將地面清理乾净,便躬著身子退出了帐篷。
  床上,贵英恰发出了沉重的鼾声,他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水……我要喝水……”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
  太松不耐烦地应著,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皮水囊,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那么直接丟在了贵英恰的身上。
  她转身坐到梳妆檯的铜镜前,在今日送回的几件首饰里挑挑拣拣。
  但小部落又那里会有什么好货呢?
  没多久太松便失了兴趣,转身来到床边,重重一躺。
  很快便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帐篷內,一时间只剩下火盆里煤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贵英恰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分醉意。
  他静静地看著帐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耳边似乎还迴响著宴席上的喧囂,那些部落首领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林丹汗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有自己妻子那毫不掩饰的骄横。
  他贵英恰,身为部落首领,娶了大汗的妹妹,却依旧住著“次一等”的帐篷,用著“次一等”的器物,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起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屈居人下?
  黑暗中,他的拳头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他想起了那些与他往来的汉人商贾,他们总是摇头晃脑地念著一些他听不懂却觉得很有道理的话。
  其中一句话,自从他弄懂了意思,就再也忘却不了了。
  ——王侯將相,寧有种乎
  这句话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在他的心中疯狂滋生。
  许久,他才重新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这一次,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
  当巴特尔躬著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溜回自己的帐篷时,迎接他的,是几乎要將人冻僵的黑暗。
  他的家,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一堆破旧毛毡和木棍的集合体,四处都透著风。
  帐內挤著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酸奶味和挥之不去的贫穷气息。
  没有蜡烛,甚至连一盏油灯都没有。
  “回来了?吃过了吗?”妻子看清是巴特尔,“要不要我去挤一点马奶来?”
  巴特尔摇了摇头,脸上却带著一丝神秘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借著月光,那是一根还带著些许肉丝的羊骨头。
  “今天固伦仁慈,赏了一根吃剩的腿下来。”
  还没等大人们说话,三个稍大些的孩子已经像小狼崽一样扑了上来,围著那根羊骨头,贪婪地啃咬著、撕扯著,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他们是如此用力,以至於牙齿与骨头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巴特尔和妻子没有动,只是借著月光,微笑著看著孩子们。
  剩下的肉实在太少了,孩子们啃了片刻,连骨缝里的肉都舔了出来,实在舔不出半点东西。
  最大的那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乾脆拿著光禿禿的骨头,递到巴特尔这边来。
  “阿布,我们要吃里面的!!”铁木尔仰著头,看著自己的父亲,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巴特尔接过骨头,用膝盖顶住,双手抓住两端,猛地一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坚硬的羊骨应声而断。
  “哦豁!”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立刻围了上来,一人分了一段,小心翼翼地吸吮著里面油润的骨髓。
  等最后一丝油水都被咂摸乾净,孩子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们一个个凑到巴特尔的怀里,像一群温顺的羊羔,软软地依偎著。
  “阿布,明天还想吃。”铁木尔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声说。
  “想吃啊,”巴特尔抱著孩子们,闻著他们身上淡淡的奶腥味,脸上隱隱作痛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想吃,就好好放羊,把弓箭练得准准的。到时候,阿布带你们去抢別的部落,就有吃不完的羊肉了!”
  “我要去抢明人!”铁木尔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妈说,他们就像圈里的羔羊,又肥又嫩!”
  巴特尔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好好好!我的铁木尔,长大了,一定能成为真正的勇士!到时候,阿布带你去抢明人!”
  “我听说,明人那边不吃马奶,而是吃老爷们吃的稻穀,是吗?”铁木尔仰起头来问。
  “对的,阿布和你说,明人那里什么都有,不止有稻穀,还有……”
  月光之下,长草无言。
  长生天只是静静看著这座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却改变不了,也不会去改变任何东西。
  毕竟——长生天连自己的消亡也未曾干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