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飞鸟投林(感谢盟主温暖的冷漠)
作者:
一橛柴 更新:2025-10-29 20:54 字数:4662
第161章 飞鸟投林(感谢盟主温暖的冷漠)
皇极门广场之上,气氛已然凝重到了极点。
刺探宫闱,从来是能做不能说之事。
历代君王想治,也无非喊两声严格宫禁罢了。
从来没有如这位新君一般,登基月余,不知道通过什么法子,居然就纠出近百交通内外之人。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扫过站在最前列的那些公侯伯爵,那些朱紫加身的大员,摇了摇头:
“何必去揣测朕的心思呢?”
“朕之志向,其实已清清楚楚摆在你们面前了。”
朱由检踱步前行,走到他们近前:
“那便是,解决人地之争,救我大明危局。”
“而朕之喜好,也不用你们去揣摩,不用你们去窥探,朕今日,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便是。”
许多大臣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们想起了皇帝在文华殿的那场石破天惊的“时代之问”。
而有幸参加了最后一次日讲的官员,更是对这位年轻天子蛊惑人心的能力,记忆犹新。
今日,他又要说些什么?
是要效仿太祖,当庭斥责百官?
还是要再扶出一个魏征,上演又一桩青史故事?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朱由检却做出了超出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径直迈开步子,越过了那些勋贵与一品大员,朝着队列的中后方走去。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灼人的目光,能想象出他们此刻内心的惊愕与不安。
但他不在乎。
魏忠贤凭什么能够威压大明呢?
纵使天启在背后撑腰,他又凭什么整合文臣,压服众党呢?
说来可笑,其实不过是给权、给钱罢了。
只要攀附过来,哪怕是举人出身,魏公公也能让你坐上部堂高位。
而他朱由检,手里的筹码,可要比魏公公高出太多了!
从今往后,决定一个人上下的,不再是家世,不再是同年,甚至不再是圣贤书读了多少,而是你究竟,能为这个千疮百孔的老大帝国,做些什么!
……
皇帝要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跟随着那道身影。
前列的文武百官,顾不得仪态,纷纷拧着身子,回望过去。
一千六百余名京官,像一片被风吹过的芦苇荡,那身穿红、青、绿各色官袍的身影,齐刷刷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转动。
朱由检一路走到队列中间,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借着阴沉天光看了看,又微微侧头,辨认了一下方位。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一名三十出头,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
整个皇极门广场之中,安静无比,只剩北风烈烈。
“户部主事,刘孔敬,对吗?”
那名青袍官员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冲上了他的脸庞,让他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
他来不及多想,双膝一软,便要拜伏下去。
“回陛下!是臣,臣就是刘孔敬!”
“起来。”
朱由检却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不让他跪下。
他看着刘孔敬的眼睛,带着欣赏的笑意。
“你的那篇《海运考辨疏》,写得不错。”
“朕和秘书处和委员会的大臣们,都反复研读过,确实是鞭辟入里。”
刘孔敬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谢恩之词。
“臣……臣只是……只是忧心国事,食不能安,寝不能寐,所以……所以才想为大明,为陛下,尽一份微末之力……”
“哈哈,板荡识忠臣啊。”
朱由检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
“但你害怕吗?新政之事,与往日不同。”
“一旦加入进来,朕会盯着你,厂卫会盯着你,三法司会盯着你,全天下的官,都会盯着你!”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刘孔敬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火焰。
“为陛下,为新政,臣,万死不辞!”
“好!”朱由检重重一点头,“那便跟在朕的身后!”
说完,他便转身,继续向着队列深处走去。
刘孔敬挺直了胸膛,亦步亦趋地跟上,只觉得这一刻,便是让他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皇帝亲自“点将”!
这个消息,迅速在文官的方阵中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通过压低了的惊呼和交头接耳,飞速地传递开去。
朱由检拿着那张纸,又辨认了一下方位,横穿过几个班列,再次停下。
朱由检这次,停在了中书舍人的班列之中。
——面白、眼大、留着短须,应该是他了。
他看向一名二十出头的青袍小官,开口问道:
“是姜思睿吗?”
那年轻官员脸上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先是狂喜与不敢置信,随即是疑惑,最后,只一瞬间,一切都变成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尴尬。
他身边的同僚,已经向他投来了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他却涨红了脸,拱了拱手,正要出列解释。
“陛下,臣在这里!”
一个急切的声音,从他左手边第三个位置响起。
朱由检闻声侧头,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他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转步走了过去。
而真正的姜思睿,早已激动地拜伏于地。
“是朕眼拙了,只识其文,却未识其人。”
朱由检将他扶起,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那篇《论天下吏治疏》,写得极好。其中那句‘做事不实,实事不做’,当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可愿与朕一起,重新澄清天下?再造大明?”
姜思睿早已明白了一切,激动得难以自持,便要再次下拜,却被朱由检牢牢托住了手臂。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的颤抖,躬身道:“微臣,敢不从命!”
朱由检的脚步没有停。
他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自己的猎场中从容穿行,精准地报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陈献策!”
“夏时亨!”
“龚廷献!”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有人因为被选中而狂喜,有人因为朋友被选中而与有荣焉,但更多的人,是因为自己没有被选中,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与懊悔之中。
那些在这几日呈上了“经世公文”的官员,无不翘首以盼,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希望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
而那些还在观望的,或是压根就没当回事的,甚至是已经在写,却没来得及呈上的,此刻无不扼腕叹息,捶胸顿足,恨不得以头抢地。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啊!”一名御史甚至没忍住,低声捶打了自己一拳,满脸皆是悔恨。
……
一直侍立在屏风之侧的王承恩看得出神,却忽然感觉脖颈一凉。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雪初时还只是星星点点,却在短短片刻之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很快,汉白玉的栏杆,以及那广阔的广场地面,都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但这皇极门之前的一千六余官员,却无人在意这场蓄势已久的风雪。
队列之中的人,全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皇帝的身影。
最前列的勋贵大臣们,也全都转过身来,看着皇帝身后那道越来越长的“溪流”。
众人之间没有言语,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无。
黄立极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不免又产生了一些退却之情。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天子之爱,亦是烈火烹油。
这些今日被圣眷点燃的年轻人,又有几个,能在这场滔天烈焰中,不被烧成灰烬呢?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帘,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且再看看吧……
他若要乞骸骨,陛下想必也不至于如同张长公那般待他才是。
……
终于,朱由检找齐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他转身,重新朝着御座走去。
路过顺天府的队列时,他微微一笑,看向为首的四人。
“薛卿,李卿,王卿,章卿,你们四位,也一同来吧。”
薛国观四人齐齐拱手,声音洪亮。
“臣等,敢不从命!”
朱由检带着这支由他亲自挑选的队伍,穿越了长长的班列,终于重新走回到了丹陛之下,百官之前。
到这时,他这才重新看向最前列的勋贵大臣们,像是刚刚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笑道:
“刚刚……朕说到哪里了?”
高时明一直侍立在侧,此刻微微躬身,恭敬地提醒道:“回陛下,您刚才说,您的喜好,也不用诸位臣工去揣摩,去窥探……”
“哦,是了,是了。”
朱由检恍然点头,他再次看向百官,视线从前排的勋贵、阁臣、六部九卿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么现在,这还不明显吗?”
他的伸手一指,对着他挑选出来的新政队伍:
“凡能陈时弊者,能为国做事者,能与朕一同起新政者,朕所爱也!”
他微微一顿,给了众人一个喘息和思考的间隙。
然后,一字一顿,声如金石。
“凡遮蔽天下时弊,凡损毁国势根基,凡尸位素餐、给新政拖后腿者,朕所恶也!”
“天下之患,不在于难,而在于不为。坐而论道者千,起而行之者一。天下英才千万,朕所求者,唯此一也!”
“朕的好恶,朕的规矩,就清清楚楚地摆在你们面前!”
“诸君,无需再去交通内臣,无需再去探听君意!”
“去问问你们自己,去问问这天下的百姓,究竟做什么,才能救我大明!”
说罢,他猛地一挥龙袖,转身拾级而上,重新登上御座。
他坐下的那一刻,整个皇极门广场,鸦雀无声。
“高时明,颁旨!”
高时明点头,从早已等候在旁的内侍手中,接过一卷黄绫圣旨,走上前,展开。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国家承平百余载,户口滋殖,然田不加辟,丁不加赋,人地之争日剧,国本已现危殆。古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生若此,何以言礼?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朕宵衣旰食,寤寐思之,唯有更张祖制,推行新政,方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兹设秘书处,广纳天下有志之士,凡上经世之文,由是处总览,以辨其可行,录其才干。命倪元璐、齐心孝、张之极、孙传庭……并今日所选刘孔敬、姜思睿等二十七人,入值秘书处,以备顾问。”
“另设新政委员会,以阁部大臣兼领,总统庶务。命黄立极、李国普、成基命、杨景辰、薛国观……等六人,为首批委员,以定大计。”
“以上名录,并非定数。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天下臣民,但有匡扶之志,救时之才,皆可以经世之文上呈。由秘书处初审,朕与委员会复核。才堪大用者,可直入秘书处,参赞机务;能任事者,可入新政委员会,专领一事。朕不拘资格,唯才是举。”
“前有宋臣王安石变法,其志可嘉,其行可鉴。新政之道,当由易到难,由近及远,不可一蹴而就。当效法《大学》修齐治平之道,以图渐进。”
“故新政之始,当以京师、北直隶为要,尔后方可推至天下。”
“自天启七年十月一日起,至永昌元年一月一日止。凡上经世之文者,当以京师、北直隶二地为要,言其余处者,概不录用。”
“凡所上疏,务求实事求是,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坐而论道,于国无补,朕所不取。”
……
雪越下越大,但所有人都认真听着这份新政诏书。
他们之中有勋贵戚臣,有阁臣部堂高管,有气势昂扬的新政队伍,有尚在观望的老成之徒。
有不得志的京中小官,有盔甲锈迹斑驳的旗尉军士,有屏风之旁静静站立的内书堂小太监们。
他们一字一句听着,终于听到了这份诏书的结尾。
“……际兹景命维新,嘉与更始。惟尔百司,与朕一德,播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高时明话音刚落,鸿胪寺官员那特有的,悠长的唱喏声,便响彻了整个皇极门广场。
“行礼——!”
静鞭三响,如龙吟,如虎啸。
广场之上,千余名官员,无论心中是何种滋味,此刻都齐刷刷地拜伏于地,动作整齐划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冲破了漫天风雪,直上云霄。
朱由检立于丹陛之上,俯瞰着脚下那片被白雪与人潮覆盖的广场。
他的第一张牌,已经打了出去。
这张牌,是阳谋,是机会,也是一道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考题。
天下风云,将因此而起。
这满朝文武,这天下士子,谁会是他的朋友,谁又会是他的敌人?
谁会成为新政的基石,谁又会成为时代的尘埃?
名利二字,究竟能不能推平这小小的京师和北直隶?
朱由检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刀光剑影,看到了那注定要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再多停留一刻,猛地一挥龙袖,转身离去。
那明黄色的身影,决绝而坚定,消失在风雪深处。
直到那代表着天子威仪的仪仗彻底远去,沉闷的钟声响起,百官才敢起身,在内侍的引导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出。
那些被点中的新贵们,意气风发,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着未来的抱负。
而那些落选之人,却也神情激动,各自寻摸着相熟之人商议着什么。
勋贵们走在最前,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可怕。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皇极门广场,很快便空旷下来。
雪,更大了。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很快便将地上杂乱的脚印,将人们遗落的些许物件,将一切的痕迹,都静静地掩埋。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一卷·初九:巩用黄牛之革·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