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今日无事,打牌
作者:一橛柴      更新:2025-10-29 20:51      字数:4633
  第150章 今日无事,打牌
  时间倒回一炷香之前~
  秋光绚烂,澄澈的湖水被夕阳染成一片碎金。
  武清侯府,清华园。
  湖心小亭飞檐翘角,斗拱交错,说不出的奢巧。
  亭内紫檀木的方桌上,铺着西域进贡的驼绒桌布,四角各坠着一块成色极佳的和田玉,将桌布吊得平平整整。
  四名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围坐桌前,玩着时下最风靡的马吊。
  这一局,轮到恭顺侯之子吴惟英坐庄。
  他的父亲,乃是前任京营总理大臣,去年刚被魏忠贤抓住贪污的把柄,至今还在家中赋闲。
  今早送他出门前,更是因为一些小事,就将他一通臭骂,搞得他现在还憋着一股邪火。
  ——贪军饷的是你,被魏忠贤抓住把柄的是你,干我鸟事?!
  老子一没强抢民女,二没夜宿青楼,出门打个马吊都要念念叨叨,真是烦得很!
  憋着火的吴惟英,打牌自然也横冲直撞,拿到牌后看也不看,便将一张“二十”打了出来,露出一副“老子今天就是要大杀四方”的架势。
  “吴兄威猛。”
  襄城伯之子李国桢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仿佛只是在享受这午后的悠闲。
  他慢悠悠地跟了一张“三十”,不大不小,恰好压过,给其他两家留点空间。
  他的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其余两人。
  攻庄如攻城,或以正合,或以奇胜,然皆需同心戮力。
  今日的东道主,武清侯的嫡长子李国瑞,是第二个出牌的。
  他一下午已经输了快五十两银子了,此刻眼睛都红了,死死盯着自己的牌,盘算着怎么回本。
  见李国桢出“三十”,他咬了咬牙,从手里抽出一张“百万”,重重拍在桌上。
  “百万!”
  这一下用力过猛,震得桌上的定窑白瓷茶杯都微微一晃。
  李国桢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
  这李国瑞,真是个牌混子。
  闲家理应合力攻庄,他倒好,为了自己那点银子,先跟闲家斗上了。
  这般沉不住气,难成大事。
  最后轮到定国公之子徐允祯。
  他相貌俊雅,举止沉稳,从开局到现在,一直是不急不躁,不贪不冒。
  见李国瑞出了“百万”,他只淡淡一笑,将手中的牌轻轻一扣,示意此轮不要。
  “允祯兄,你这就不对了,”李国瑞有些急了,“我这‘百万’一出,你若有‘千万’或是‘尊万万贯’,正好可以收钱啊!”
  徐允祯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悠悠地道:“牌有明法,而势无定规。国瑞兄,这牌桌上,有时候不输,便是赢了。”
  这句话说得在理,李国瑞哑口无言。
  李国桢却忍不住看向徐允祯,却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究竟。
  这说得……
  是牌局么?
  吴惟英这个庄家,此刻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人。
  他见此轮自己的“二十”居然侥幸偷鸡,顿时快乐加倍。
  他沉思了片刻,终究耐不住性子,拿出一张“九万-宋江”的至尊大牌,重重拍下!
  众人一看,纷纷摇头,全都让过。
  “吴兄,这么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徐允祯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是啊,不要急不要急……”李国瑞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心神却全在牌局之上。
  李国桢笑了笑,心中默默权衡。
  恭顺侯毕竟背着污点,此次京营之事只会是助力,不会是阻力。
  武清侯家资丰厚,前番捐资修路之事,又掏了两万两,一举夺得魁首,比英国公给的都要高了。
  说起话来,应该也在陛下那边是有几分力度的。
  真正让他捉摸不定的,还是是滴水不漏的徐允祯。
  定国公府一向超然,徐允祯此人更是深沉,他就像一口古井,表面无波,底下却不知有多深。
  今日所图之事,成与不成,关键就在此人。
  就在此时,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顿时皱眉。
  侧耳去听,却隐隐只听到,一堆高亢嘶哑的歌声,如同群鸭乱叫一般。
  “啥玩意?”
  李国瑞前面本就输了钱,心里正烦,听到这噪音更是火上浇油。
  他头也不回,对着身后侍立的管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去看看,哪里来的穷酸,敢在这鬼叫唤,扰了爷们的清净!”
  管家躬身领命,快步离去。
  牌局继续。
  吴惟英又敲了张“四索-朱贵”出来。
  李国桢不紧不慢地拆着自己的牌,看似随意地问道:“允祯兄,你那张‘文钱门’的头牌,‘尊空没文’,还在手上吗?”
  徐允祯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牌无大小,要看凑巧。扣在手里,总是个念想。”
  李国桢笑了笑,打出一张“六索-徐宁”,意有所指地说道:“这牌局,有时候也看谁能合纵连横。单打独斗,是成不了气候的。”
  吴惟英心思烦躁,居然没听出弦外之音,只以为他在说着牌局。
  他语气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你们三家打我一家,怎敢当着我面勾连?快快出牌!”
  徐允祯却抬眼看了李国桢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轻声道:“合纵连横,也得看对手是谁。若是遇上天家坐庄,再好的牌,也得看他脸色行事。”
  说罢他摇了摇手,干脆示意此轮不要。
  话音刚落,那管家便回来了,在李国瑞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李国瑞听罢,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对众人道:“是我想左了,却原来是一群备考春闱的举子,在湖边饮酒唱和呢。”
  吴惟英撇撇嘴:“一群穷酸,除了会喊几嗓子,还会干什么!”
  “吴兄此言差矣。”
  徐允祯脸上笑意淡淡:“没准这里面,就有几位未来的状元郎、翰林公呢。”
  “允祯兄说的是。”李国瑞连连点头,立刻找补,对管家吩咐道:“挑些上好的瓜果,再送两坛‘秋露白’过去,就说是我武清侯府请他们润润嗓子,预祝他们金榜题名,琼林看。”
  “国瑞兄倒是想得周到。”李国桢抚掌称赞。
  徐允祯也难得地看了李国瑞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李国瑞得了两位肯定,脸上颇有得色。
  他低头看了看牌局,干脆也摇手示意此轮不要。
  他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说道:“圣上年轻,正是求贤若渴之时。今日结个善缘,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日他们若真能一步登天,也算是一段佳话。”
  “文臣那边要结交,宫里也不能落下啊。”
  吴惟英愤愤不平地接过了话头,他将一张“九钱”用力拍在桌上,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其他人。
  “否则就像这牌一样,看起来最小,关键时候却最是碍事!”
  “如今司礼监换了高时明掌印,我前日着人送去一对儿品相极佳的玉狮子,竟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惹得今早出门时,我父亲将我好一顿臭骂!各位哥哥,可知他是个什么章程?”
  “嗨,刚上去,总得装装样子。”李国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宫里出来的,哪有不爱钱的?等过些时日,风头过去了,自然就和光同尘了。”
  众人闻言,皆是会心一笑。
  “但愿如此吧,别学那魏逆,收了钱不办事就好!”吴惟英闷哼一声。
  “说起这朝堂上的事,”李国桢随手出了一张无关紧要的“五钱”,眼睛却瞟向了其他人,“前些日子,霍侍郎那本整顿京营的奏疏,你们都看过了吧?”
  亭内的气氛,悄然一紧。
  牌桌上行牌的声音,都轻了几分。
  “怎么没听说,”李国瑞撇撇嘴,“那奏疏里虽没指名道姓,可字字句句,不都是冲着保定侯去的么。”
  “保定侯掌管京营,瓜田李下,怕是逃不过这份折磨喽。”
  “是故他前日做寿,我家也只是打发了个管事送了份礼,我可是连面都没露。”
  “我家也是。”吴惟英附和道。
  保定侯梁世勋总督京营,算是当下京师之中事权最重的勋贵了。
  霍维华的奏疏,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信号,但陛下的反应却叫人看不分明。
  勋贵们自然不敢贸然动作,只能先行避嫌一下,看看风向再做计较。
  假使保定侯真的栽了,后面也得靠这群老兄弟们捞起来不是?
  “奇就奇在,”李国桢目光深邃,他摸起一张牌,轻轻摩挲着,“那本奏疏,经由通政司递上去之后,便被皇上留中不发了。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算了?”李国瑞有些迟疑。
  “不可能!”吴惟英立刻反驳道,“哪任皇帝登基,会不拿京营开刀的?世宗、神宗、肃宗哪个不是如此!”
  “更何况……”李国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新君如此圣贤……”
  “圣贤”二字一出,亭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轻微的鸟鸣,轻微的呼吸声,甚至远处湖面的风声,在这一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圣贤”,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完全的好事。
  中庸的君主,欲望尚有迹可循,总归各家互相凑凑,让一让就是了。
  就像嘉靖爷要清田亩,那就清呗。
  反正最后清走的田亩,慢慢地,都还是会回来的。
  但一个“圣贤”的君主,他的心思,便如渊中之月,可见而不可捞摸。
  旧日的规矩,怕是不管用了。
  但新的规矩,陛下却又迟迟不说。
  这可叫人如何下手?
  “啪。”
  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允祯将手中的叶子牌轻轻一扔,散落桌面。
  他揉了揉眉心,装出一丝疲态:“不打了,不打了,坐了一下午,有些乏了,歇歇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歇会再战。”
  “正好口也干了,喝口茶。”
  只有李国瑞,还意犹未尽地看着牌桌,有些可惜,却又不好违了徐允祯意思。
  他感觉他这把,好像挺有希望的。
  那枚文钱门的至尊,‘尊空没文’牌,可就是捏在他的手中啊!
  可惜……好可惜啊!
  侍女们连忙上前,换上新的热茶和精致的点心。
  众人从牌桌边散开,或凭栏远眺,或在亭中踱步。
  “说起来,英国公家的张之极,最近可是风光的很呐。”吴惟英端着茶杯,语气中满是嘲讽,“为了查人口,跟着一群稳婆厮混了数天,现在倒好,入了圣上的青眼了。”
  “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真当自己是文臣了?”李国瑞也嗤笑道,“他再用功,难不成还能考个进士回来?”
  勋贵子弟,自有荫官,辛勤点的外放总兵,懒惰的就在京中打转,总归与科举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张之极这种行为,在他们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自甘下流。
  “他这次,和考个进士也差不离了。”
  一直沉默的徐允祯忽然开口,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嫉妒。
  是啊,他们看不起张之极的努力,却又羡慕他的际遇。
  公侯之子,承袭爵位之前,难以伸展。
  承袭爵位之后,同样是困于尺寸之地。
  张之极这番际遇,眼见着是能青史留名了,又如何让人不羡?
  亭中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李国桢看准了时机,他走到亭边,望着满湖的残荷,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京营糜烂至此,保定侯怕是难善了了。只是这京营总督的位子,关系重大,不知圣上会属意何人接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家父前日还与我感叹,说圣上宵衣旰食,他身为臣子,却不能为君分忧,心中有愧啊。”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吴惟英第一个反应过来。
  恭顺侯吴汝胤去岁刚被追赃,名声不佳,再图京营总理是不太现实了。
  但扶一扶亲近的襄城伯,倒也是应有之义。
  他立刻道:“襄城伯老成谋国,若能总督京营,定能让圣上高枕无忧。国桢兄,我愿回家与我父亲分说一番!”
  李国瑞也连忙点头:“是极是极,我也去与父亲分说一番。”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徐允祯的身上。
  定国公府,才是他们这派勋贵真正的领头羊。
  徐允祯迎着众人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道:
  “《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新君圣贤,群贤毕至,襄城伯想要尽一尽忠心,也无可厚非。我回去,也会和家父提一提此事。”
  虽然只是“提一提”,但对李国桢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要的,本就不是一句确切的承诺。
  定国公府若反对,此事断无可能。
  定国公府不反对,此事便有可为。
  事情敲定,李国桢便起身拱手,笑道:“天色不早了,各位,今日便到这吧。”
  他话音刚落,吴惟英与徐允祯便顺势起身告辞。
  唯有李国瑞,还有些意犹未尽,他搓着手道:“哎,别急着走啊,这才哪到哪?咱们再打几圈,我感觉我这把牌好得很!”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吴惟英头也不回的背影,和李国桢歉意的微笑。
  徐允祯更是连头都没回,只淡淡地摆了摆手。
  转眼间,亭中便只剩下李国瑞一人,看着自己那手绝世好牌,心痛不已。
  他抬头看向众人背影,有些想不明白。
  怎么这就都走了呢?
  往日里不都是打到半夜,然后直接在园中睡下的吗?
  ……
  夕阳的余晖,将定国公府的飞檐斗拱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书房内,檀香袅袅。
  定国公徐希皋正临窗而立,负手看着庭院中的一棵百年老松。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徐允祯走到父亲身后,躬身一礼,声音平静。
  “父亲,我回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