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后台欢语明眷侣雪夜沉车喑素心
作者:绮思妙想      更新:2025-10-27 16:04      字数:4776
  又是一年岁末,贝满女中礼堂再次被圣诞的氛围包裹。巨大的枞树上缀满彩球与铃铛,空气中混合着松针的清香、蜡油的气味,以及年轻学子们特有的蓬勃朝气。与去年相比,今年的礼堂似乎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戏剧性意外,却多了一份沉淀后的专注与期待。
  舞台上方悬挂着崭新的丝绒幕布,深紫色的背景前,临时搭建的艾尔西诺城堡布景已初具规模,带着北欧传说的冷峻与神秘气息。戏剧社与墨痕社的成员们正在做最后的排练调整,脚步声、低语声、道具搬动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紧张的活力。
  今年圣诞晚会的重头戏,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莎士比亚的另一部巨作——《哈姆雷特》上。而担纲主演哈姆雷特王子的,正是去年因脚伤遗憾错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今年憋足了一股劲要证明自己的周明轩。
  舞台上的深紫色丝绒幕布紧闭,掩盖着艾尔西诺城堡的冷峻布景。台下座无虚席,空气中涌动着期待的暗流。
  吴灼站在后台,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色旗袍,未施粉黛,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几近白色的绒花,这是为父亲守孝的标记。按照礼制,她需守孝三年,期间深居简出,不参与喜庆宴饮。今晚能来观看演出,已是破例。
  不远处,通道旁的位置上,坐着两位身着笔挺空军军装的年轻军官,正是宋华卓和他的同僚兼好友、林婉清的未婚夫李珮。李珮气质沉稳,目光冷静睿智,素有“小诸葛”之称。而宋华卓,尽管坐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却少了一分去年的飞扬跳脱,多了几分沉稳与克制。他的目光不时掠过前排那个素净的身影,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一种必须压抑的温柔。他知道吴灼仍在孝期,他们之间的任何公开互动都必须极其谨慎,以免落人口实,玷污了她的清誉。
  幕布缓缓拉开,演出开始。
  周明轩饰演的哈姆雷特王子登场。或许是经历了去年的遗憾与一年的沉淀,又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与悲剧剧本的浸染,他今晚的演绎脱胎换骨。那份忧郁不再是浮于表面的模仿,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对命运无常与人性幽暗的深刻痛苦。“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他念得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充满了真实的哲学思辨与内心挣扎,牢牢抓住了全场观众的心。
  吴灼专注地看着:周明轩的进步令人惊讶,他将哈姆雷特的优柔与锐利、痛苦与愤怒诠释得层次分明。这让她不禁想起去年此时,自己被迫反串罗密欧时的仓促与努力,以及……那场最终以爆笑收场的演出。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远在东京的身影。若他在场,会如何评价今晚的《哈姆雷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压下,目光重新聚焦于舞台。
  当林婉清饰演的奥菲莉亚登场时,舞台的氛围为之一变。她将少女初陷爱河时的天真烂漫、得知父亲被恋人杀害后的心碎欲绝、直至最终精神崩溃后的凄美疯癫,演绎得层次分明,动人心魄。尤其是疯癫后唱着歌谣、散落花瓣的那场戏,她眼神空洞却又仿佛洞悉一切,那种极致的美丽与悲伤,让台下许多观众悄然拭泪。
  宋华卓看得十分投入,拳头时而攥紧,时而松开。当看到哈姆雷特对奥菲莉亚说出残忍话语时,他眉头紧锁,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瞥了一眼吴灼沉静的侧影,终究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将所有情绪克制在心底。他知道,舞台上演绎的是别人的悲剧,而他和灼灼之间,却是一场需要隐忍与等待的、现实的考验。
  李珮则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观察,呼吸在奥菲莉亚最绝望的片段时有瞬间的凝滞。当林婉清用那种破碎空洞的眼神望向观众席时,李珮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直到幕间休息的灯光亮起,他才缓缓靠回椅背,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
  下半场的演出更加悲壮激烈。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的决斗、王后的误饮毒酒、最终的真相大白与死亡……悲剧的气氛达到顶点。当帷幕最终落下时,礼堂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演出结束,演员谢幕。 当林婉清和周明轩携手走到台前鞠躬时,掌声尤为热烈。林婉清脸上还带着奥菲莉亚的泪痕,但眼睛亮得惊人,洋溢着演出成功的兴奋和释放。
  林婉清拉着吴灼到一旁帮自己卸去发饰,一如既往的兴奋:“令仪!你看见了吗?我怎么样?奥菲莉亚最后疯的那场戏,我感觉自己真的快要碎掉了!”她的语速极快,脸颊绯红,完全沉浸在演出成功的激动里。
  吴灼点了一下她的鼻子,“看见了,从头到尾。婉清,你演得极好,非常好。尤其是疯癫后的眼神,空茫之下藏着极致的清醒和绝望,真的很打动人。”
  “真的吗?你也这么觉得?”林婉清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的得意,凑近吴灼耳边说:“我跟你说,最后那场戏,我看着台下,虽然看不清人脸,但我知道李珮肯定在!我就想着,要把这种破碎感演给他看,让他知道,他的未婚妻可是能驾驭这种高难度角色的!”
  吴灼被她的话逗笑了,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演戏还不忘想着怎么‘震慑’你的小诸葛。”
  后台此刻已是一片欢腾与混乱。
  林婉清刚脱下戏服,换回自己的常服,脸上还带着浓重的舞台妆,正兴奋地和戏剧社的同学们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一眼看到拨开人群走进来的李珮,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比舞台上任何一刻都要明亮灿烂的笑容,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完全不顾周围还有众多同学和老师。
  “珮哥!你看见没有!我演得怎么样?”她抓住他的胳膊,仰着脸,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眼睛里闪烁着寻求肯定和分享喜悦的光芒,丝毫没有平日的刁钻古怪,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亲昵。
  李珮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柔情。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擦去她眼下未干的泪痕和花掉的妆容,动作温柔无比。“看见了,从头到尾。非常好,婉清,你把奥菲莉亚演活了。尤其是最后疯癫的那段,眼神……让人心疼。”
  “我就知道你能看懂!”林婉清笑得更加开心,紧紧抱着他的胳膊,几乎要跳起来,“我刚才在台上,散花的时候,就在想,你肯定在下面看着我呢!”
  “嗯,一直在看。”李珮注意到她单薄的衣衫和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的额头,立刻将自己臂弯里搭着的呢子军装大衣展开,披在了她的肩上,“穿上,别着凉。”
  这番互动亲密自然,毫不避讳旁人,与吴灼和宋华卓之间那种极力克制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围的同学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他们,显然早已习惯了这对未婚夫妻的恩爱。
  宋华卓站在李珮身后半步,看着吴灼,眼神里有千言万语,他嘴唇动了动,最终选择了一个既亲近又不失分寸的称呼,声音低沉而温和:“令仪,天色不早了,又刚下过雪,路滑。我……送你回什锦花园吧?”
  吴灼抬眼望向他,又瞥了一眼窗外确实已铺上一层薄雪的街道,略一沉吟,“……好,有劳云笙哥了。”
  林婉清见状,立刻机灵地挽住李珮的胳膊,对宋华卓说:“那就麻烦云笙哥啦,你可要把我们令仪安全送到家哦!我和珮哥就先走一步啦!”说着,便拉着李珮向他们挥挥手,笑着离开了。
  宋华卓微微侧身,示意吴灼先行。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默默走出了依旧喧闹的礼堂。
  室外,雪后的空气清冷凛冽,月光洒在薄薄的积雪上,映得夜色朦胧。一辆黑色的汽车静静停在路边,他快走两步,为吴灼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手掌细心地护在车门框上。吴灼低声道谢,坐了进去。
  车子平稳地驶离贝满女中,融入北平冬夜寂静的街道。车内暖气开得十足,与外面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车轮压过积雪的细微声响。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安静在车内弥漫开来,混合着久别后的生疏、必须克制的思念以及共同经历的悲伤。
  最终还是宋华卓先打破了沉默,“今晚的戏……真好。婉清似乎很擅长搞这些文艺之类的东西。”
  “嗯,”吴灼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挂着冰棱的光秃树枝,“周明轩也不错,比去年进步多了。”
  “是啊,”宋华卓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去年此时,林婉清还咋咋呼呼地看我的笑话呢。时间过得真快。”
  吴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啊,很快。”宋华钧以及父亲的去世仿佛还是昨日,守孝的日子却又显得漫长无比。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宋华卓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收紧,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了些:“灼灼,最近……家里一切都好吗?伯母身体如何?”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吴灼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她转过头,看了宋华卓一眼,他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她收回目光,轻声回答:“母亲不太好,程老先生建议她去南方养病,哥哥和我商量后决定明春送她和小树去重庆。”
  “重庆?”宋华卓有些意外,眉头微蹙,“那么远?西南腹地,气候地形都与北平大不相同……慎之兄怎么就选了那里?” 作为军人,他对地理和战略有着本能的敏感。
  “哥哥说……”吴灼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转述权威论断时的疏离感,“南京局势危殆,北平唇齿相依。重庆有长江天险,山峦屏障,易守难攻。高层或有西迁之议,那里将来或成陪都,是最安全的长远之计。” 她复述着吴道时的分析,自己心中却也泛起一丝茫然,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山城,真的能成为母亲的庇护所吗?
  宋华卓沉默了几秒,显然在快速消化这个信息,并理解了其中的深意。他缓缓点头,语气变得凝重:“你哥他确实深谋远虑……如此看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安排。只是,路途遥远,伯母病体孱弱,这一路舟车劳顿……” 他没有说下去,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哥哥会安排妥当的。”吴灼简短地回答,语气里透露出对兄长能力的绝对信任,也带着不愿多谈此事的回避。
  她将话题轻轻带开,“你呢?近来南苑那边……一切都好吗?”
  宋华卓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还好。日常训练,紧张但也充实。日本人虽然在华北动作不断,但目前还不敢轻易挑衅我们的空中防线。” 他顿了顿,带着军人的坚毅,“你放心,我们时刻都警惕着。”
  接着,他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语气轻松了些:“对了,前几日模拟空战的时候教官还夸我表现好,就是性子还是有点毛躁,得再磨炼。”
  吴灼微微点头,“那就好。”
  车子转过一个弯,什锦花园胡同口那对熟悉的石狮子已然在望。宋华卓缓缓将车停在离吴宅大门尚有数十米远的路边阴影里,这个距离既表达了尊重,也成全了他想多停留片刻的私心。
  他熄了火,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转过身,深深地看向吴灼,月光透过车窗,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鬓边那抹刺眼的白。他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关切,有心疼,有压抑的思念,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静的坚定。
  “灼灼,”他再次唤道,声音低沉而郑重,“重庆的事,既然定了,就别太忧心。慎之兄定会安排周全。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你留在北平,专心备考,也要万事小心。如今这世道,不太平。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宋家帮忙,一定告诉我……”
  吴灼点点头,她懂,不同于哥哥那种充满控制的“保护”,这是一种更纯粹、更令人心安的支撑。
  她迎上他坚定、温柔的目光,在那双熟悉的、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承诺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足以抵御寒夜的力量,眼神里传递出理解和无声的感激。一切尽在不言中。
  “快回去吧,外面冷。”宋华卓柔声说,率先下车,绕到另一边为她打开车门。
  吴灼下了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对他微微颔首:“云笙哥,路上小心。”
  “嗯。”宋华卓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座笼罩在哀思中的宅邸大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驾驶室。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方才握过方向盘的指尖,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与她同在车内的短暂温暖。
  夜色深沉,雪光清冷。
  汽车最终悄然驶离,留下两行浅浅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飘落的雪花轻轻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