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心囚情劫千重锁望断天涯十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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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思妙想 更新:2025-10-22 14:56 字数:8815
自那日从贝满女中回来后,吴道时敏锐地察觉到,吴灼身上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却又确切存在的变化。这种变化,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这种恐慌,源于一种失控感,更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份绝不能宣之于口的、对吴灼远超兄妹之情的隐秘爱恋。他越是在意,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能捕捉到她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每一丝细微的异常波动。他像一个守护着独一无二珍宝的收藏家,如今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件珍宝内部悄然发生的变化,这种认知上的剥离感,让他坐立难安。
若说从前的吴灼,像一泓他自以为可以完全掌控的、清澈见底的山泉,那么现在的她,则仿佛变成了静默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流涌动,藏起了他无法轻易窥探、更无法触及的心事。这种“看不透”,对他而言,比任何明确的外部威胁都更令人心悸。
最让吴道时感到棘手和无力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真正触及她的内心世界。 她依然会对他微笑,回应他的关心,但那种回应里,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无形的隔膜。他试图像以前一样,通过训诫、通过看似随意的闲聊去引导、去探查,却发现她的应对愈发滴水不漏,乖巧温顺之下,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小心翼翼的审慎和自我保护。他能感觉到她那深潭之下涌动的暗流,却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源头,也寻不到一块可以投石问路的恰当石子。这种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却抓不住任何实证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暗中加强了对吴灼日常生活的监控,从学校到回家的路线,从接触的同学到购买的书籍,陈旻报上来的记录详尽却毫无破绽。她身边除了那个活泼得过分的林婉清,确实没有再出现任何可疑的人物,也没有发生任何超出常规的事件。 这种“正常”反而加剧了他的不安,因为吴灼的变化是如此真实而深刻,绝不可能是无源之水。这让他不禁怀疑,是否有一种更强大、更隐蔽的力量,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之外,悄然影响了她?而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她依然会关心时局,但问题角度之刁钻、思考之深入,有时竟让他这个军统站长都需略加思索才能回答。她阅读的书目也变得更为艰涩。更让吴道时心生警惕的是,吴灼似乎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她作为妹妹的身份,进行一些极其隐晦的试探。
例如某次晚膳后,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哥哥,近日学校里流传一些说法,说日本人对之前学潮的事耿耿于怀,可能会暗中报复,尤其是针对像我们墨痕社这样……出了风头的。这是真的吗?”她问这话时,正低头小口喝着汤,语气轻描淡写。
但吴道时却立刻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寻。他的心猛地一沉,这种试探性的关心,更像是在确认某种与她自身安危息息相关的信息。她是在为谁担心?这种联想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边,语气带着惯常的严厉,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严厉之下,掩藏着多么汹涌的惊涛骇浪:“专心吃饭。外面的事,有哥哥在,你无需操心。记住,谨言慎行,远离是非。”
吴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依旧,却似乎多了一层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乖巧地“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但吴道时却感觉,她并未被完全说服,那份担忧和探寻,被她更深地藏了起来。这种“藏”,比直接的顶撞更让他感到无力与恐慌。
还有一次,他深夜回府,经过疏影轩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见吴灼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听到开门声,她受惊般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将地图合上。
吴道时目光扫过那张地图,又落在她故作镇定的脸上,心中的疑云和妒火交织着升腾。她看地图想找什么?想确定谁的位置?那个可能存在的、让她如此挂心的人吗?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变化与某种巨大的秘密或情感冲击有关,而这秘密或冲击的源头,被她和周围“正常”的环境完美地隐藏了起来。这种无法掌控、无法洞悉的感觉,对他而言,是一种酷刑。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拢了拢鬓发,动作看似温柔,指尖却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夜深了,早些休息,免得胡思乱想。”
吴灼垂下眼帘,轻声道:“知道了,哥哥。”
吴道时看着她顺从的模样,心中的不安和那种属于独占欲的焦灼却丝毫未减。她此刻的沉静和顺从,更像是一种在巨大压力或秘密之下,被迫迅速成长起来的、小心翼翼的伪装。而这伪装的背后,是否藏着另一个他无法企及的身影?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失控,也让他坐立难安。
这种“知道她心中有人,却不知那人是谁”的状态,比明确的敌情更让他焦灼难安。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一端系在吴灼身上,另一端没入无尽的迷雾,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抓住线头,更无法将那个隐匿在迷雾中的影子揪出来碎尸万段!
他感觉,自己正渐渐失去对妹妹内心世界的完全掌控,而这一切,他的直觉尖锐地指向那个如同幽灵般盘旋在北平上空的“猎户”。
吴道时坐在砺锋堂书房内,一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慌,如同暗河深处的淤泥,正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漫上来,他清晰地察觉到,她的心里装进了另一个人。这种察觉,并非源于任何确凿的证据,而是来自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混杂着他那份不可告人的、过于敏感的关注。
他会注意到,她有时在读书时会突然停顿,目光飘向窗外,眼神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担忧与某种柔软牵挂的复杂情绪,那不是对时局或学业的忧虑,更像是对某个特定人物的牵肠挂肚。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反复划着某个不成形的图案,睫毛会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
这些细微至极的神态变化,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敏锐地捕捉到,让他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一个看似最不可能,却又最合理的人选——沉墨舟。
此前她被他逼问曾脱口而出的名字,贝满女中的前国文教师。那个温文尔雅、学识渊博的男人,曾与吴灼有过一段不短的师生之谊,更重要的是,他精通摩斯密码,此时正远在东瀛学习不着边际的东洋史。
一个精通密码的国文教师,一个恰好在猎户活跃前后东渡日本的人。这真的是巧合吗?
理智告诉他,沉墨舟远在东瀛,与贝满女中、与吴灼,早已断绝了任何明面上的联系。他安插的人从未汇报过异常通信。
在经历父亲逝世,家族剧变后,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她最靠近的那个人,而一个和她分隔两地、远在海外的人,如何能让她露出那般牵挂的神情?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直觉却在骚动。沉墨舟的离国时间点,与猎户这个神秘代号开始活动的时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更重要的是,沉墨舟作为吴灼曾经的老师,有充足的机会在她心中埋下种子。如果他真的是猎户,那么吴灼如今的变化,是否正是对那个远在天涯的老师的回应?
这个联想让他心如刀绞。是沉墨舟吗?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猎户?或者,这两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查! 他眼中寒光一闪,重点查沉墨舟!他在日本的一举一动,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按下通话器:陈旻!
陈旻应声而入,察觉到书房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所有关于'猎户'的线索,优先级提到最高。吴道时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动用一切资源,我要在日本人之前找到他!
是!属下明白。
等等!吴道时转身,目光锐利,我需要知道沉墨舟在东京的一举一动,交往人员,所有可疑联络,我都要知道。
陈旻心中巨震,处座竟然直接锁定沉先生为怀疑对象?
属下明白。陈旻低头退出。
书房重归死寂。
吴道时站在窗前,夜色如墨。
一个精通密码的国文教师,一个让他妹妹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可能是猎户的嫌疑人。 这叁重身份在沉墨舟身上的重迭,让吴道时心中的恐慌与妒火交织燃烧。
******
几日后,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
顾兰因撑着油纸伞,刚走出贝满女中的校门,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至身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陈旻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顾先生,”陈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处长想请您喝杯茶。”
顾兰因握着伞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面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带讶异的温和笑容:“吴处长太客气了。只是不知,处长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
“处长只是有些关于学校风物的小事,想向先生请教。”陈旻的回答滴水不漏,已下车拉开了后座车门。
顾兰因心知无法推脱,微微颔首,优雅地收伞上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一如它主人给人的感觉,冷峻而难以捉摸。
车子并未驶向什锦花园,而是来到了城中一处僻静的茶社。雅间内,檀香袅袅,吴道时早已端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的红泥小炉上,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今日未穿军装,一身深灰色长衫,目光沉静,却比往日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顾先生,冒昧相邀,请坐。”吴道时抬手示意,亲自执壶,为顾兰因斟了一杯热茶,动作从容优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闲适的茶叙。
“吴处长太客气了。”顾兰因含笑落座,双手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
茶香氤氲中,吴道时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随意聊起了近日的天气,北平的文坛轶事,甚至问及了戏剧社近期排演的剧目,语气平和,如同一位关心教育的开明绅士。顾兰因小心应对,言辞得体,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
终于,吴道时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灼灼近来似乎沉静了不少。可是学业上遇到了什么难题?还是……学校里有什么烦心事,让她受了影响?”他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似随意地落在顾兰因脸上,那目光却犀利的试图剖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顾兰因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机锋开始了。她轻轻放下茶盏,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思索之色:“处长观察入微。灼灼近日确是比往常更沉静些,读书也愈发用功。至于烦心事……”她微微蹙眉,沉吟道,“或许是前番《墨痕》特刊惹出的风波,让这孩子心有余悸?又或者,只是年岁渐长,心思自然变得深沉了些?少女心事,本就难测。”
吴道时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瓷杯边缘:“是吗?我还以为,是她结识了什么新朋友,或是受了哪位……故人的影响。”他刻意在“故人”二字上放缓语速,目光如蛛网般细细笼罩住顾兰因。他注意到,在她作答前那几乎无法捕捉的瞬息凝滞,以及她端起茶杯时,指尖那较之前更为细微的紧绷。
顾兰因借抿茶的动作略作缓冲,放下茶盏时笑容温婉依旧:“处长说笑了。灼灼平日交往的都是校内的同学师长,规矩得很。至于故人……自沉先生东渡后,似乎也并无其他故人与灼灼有太多往来。”
吴道时心中冷笑。‘并无其他故人’?此话说得太过绝对,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宋华卓不算故人?她顾兰因自己,不也算是“故人”之一?她急于将“故人”的范畴限定在“沉墨舟”一人身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玩味的破绽。
吴道时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声。他不再迂回,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顾先生,明人不说暗话。近日北平颇不平静,有些魑魅魍魉在暗中活动,比如……那个搅得满城风雨的‘猎户’。先生交游广阔,耳目灵通,不知可曾听过什么风声?对此人……有何看法?”
顾兰因神色坦然中带着忧愤:“‘猎户’?自是听过。此人神出鬼没,能让日寇焦头烂额,是位了不起的义士。只可惜,兰因一介女流,身处校园,实在无从得知其详。”
沉默在茶香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吴道时盯着她,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波澜。她的回答太快,太流畅,仿佛早已打好腹稿。对“猎户”的评价,也过于正面和笼统,完全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具体细节,这是一种高级的回避技巧。 他忽然轻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温度:“顾先生说得是。看来是我多虑了。只是……”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如今局势复杂,暗流汹涌。有些水,太深,太浑,一不小心便会溺毙其中。先生是聪明人,灼灼更是心思单纯,还望先生平日多加提点,让她远离是非。有些不该有的好奇心……最好收起。”
顾兰因郑重颔首:“处长提醒的是。兰因记下了,定会谨言慎行,也会多多提醒灼灼。”
茶尽,话止。
吴道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那模糊的疑影却愈发清晰。顾兰因的应对堪称完美,但正是这种完美,反而让他确信——她知情,而且在极力掩饰。她几次叁番的示警,其信息精准度,绝非一个普通女教师所能获得。她背后必然有极其隐秘的消息来源。而今天,她所有言辞中的细微偏差和刻意引导,都隐隐指向那个已然东渡的、曾与吴灼关系密切的“故人”——沉墨舟。一个精通密码、学识渊博、且恰好在此敏感时期离开北平的人。
送走顾兰因后,吴道时独坐雅间,窗外细雨依旧。他面色沉静,眼神却幽深如寒潭。
“猎户”……“幽灵译手”……沉墨舟……这几个词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重组。太多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顾兰因今日看似无懈可击的表演,恰恰如同最后一块拼图,让他几乎可以断定,沉墨舟,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学者。即便他不是“猎户”本人,也必然与这个神秘代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旻,给东京站发报,”吴道时的声音冷澈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最高权限,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沉墨舟在东京的一切!不仅是帝国大学,我要他所有的社交网络、日常行踪、经济往来,尤其是任何可能与密码、无线电相关的蛛丝马迹!我要知道,这位沉先生,在东瀛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是!处座!”
雨丝敲打着窗棂,茶社内檀香已冷。一场无声的较量,已从北平的茶香迷雾中,延伸到了遥远的东京。
吴道时凭借其过人的敏锐,已从对手完美的防御中,窥见了一丝致命的影子。
******
暮色透过疏影轩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痕迹。吴灼正在学习高等代数第一册,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不疾不徐,她缓缓抬头。
吴道时走了进来,一身家常的深色长衫,他目光随意扫过书案,掠过那本摊开的《步天歌》,最后落在吴灼脸上,带着兄长惯常的温和。
“高数?”他在她对面的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扶手,发出极轻的嗒、嗒声。
“嗯,”吴灼放下笔,起身替他斟了杯热茶,“哥哥今日回来得早。”
“事忙完了,便早些回来看看你。说起来,我记得你之前很喜欢观星,最近不去天文台了?”他说话时,目光带着几分回忆的暖色。
吴灼盯着茶杯中浮沉的茶叶,“哥哥说笑了,不过是业余爱好罢了,不成体统。”
“是吗?”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灼灼,你可知,这世上有些技艺,如同双刃剑。星图可指路,亦可引人迷失方向;密码可传讯,亦可招致杀身之祸。”他停顿片刻,目光沉静地望进她眼底,“尤其是当这些技艺,与某些……不该触碰的领域,产生关联的时候。”
吴灼指尖微微发凉,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兄长温和表象下那深不见底的城府和掌控力。
就在她以为这场试探即将结束时,吴道时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如同询问天气:“对了,灼灼。近日城里风声鹤唳,日本人像疯狗一样在搜捕一个代号‘猎户’的人。此人神出鬼没,搅得日寇不得安宁。你……对这个人,怎么看?”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炸响!吴灼端着茶壶的手猛地一颤,壶嘴磕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几滴热水溅了出来。她迅速稳住手腕,但呼吸却漏了一拍,原本平稳的胸口微微起伏。
吴道时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骤然收紧的指节和瞬间移开又强自镇定的目光,这刹那的慌乱,已足够说明一切。
“我……”吴灼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一个深闺女子,整日读书上学,哪里知道这些外面的事……更谈不上有什么看法。”
“不知道?”吴道时轻轻重复,目光掠过她溅湿的袖口,“那为何一听到‘猎户’二字,连茶都斟不稳了?”
“灼灼,告诉哥哥,这个‘猎户’,和你那位精通星象密码的先生,有没有关系?”
他终于将最尖锐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
吴灼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冷却。她看着兄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强压下喉咙口的涩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哥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吴道时凝视她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了想要的答案,“记住我今天的话,”他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敲打在吴灼心上,“有些人,是深渊。靠近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疏影轩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吴道时停在回廊的阴影里,廊柱的冰凉渗入肌肤。方才书房中的一幕幕,在他心底反复灼烧:她指尖的颤抖,她呼吸的凝滞,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悸……所有细微的失态,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如此。
什么猎户,什么密码专家……剥开所有神秘的外壳,内核竟如此刺眼:他是灼灼心里装着的人。
一股混杂着怒意、恐慌与更晦暗情绪的风暴,在胸中翻涌。他几乎能勾勒出过往:沉墨舟如何以师长之名,在她心田播下种子。而如今,这颗种子或许早已生根,甚至可能牵引着她的意志……
等等……牵引?
吴道时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一个此前被忽略的关键点骤然清晰——《墨痕》特刊!那本由灼灼主编、猛烈抨击《塘沽协定》、直接引爆北平学潮的册子!它的出版时间,与“猎户”在日军内部造成重大破坏、进而引发全城疯狂搜捕的时间点,高度吻合,近乎前后脚!
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惊人的推论瞬间形成:沉墨舟的暴露,极有可能是为了转移日寇的注意力!当《墨痕》特刊将吴灼和墨痕社推向风口浪尖,成为日方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时,沉墨舟——这个远在东京的“猎户”——选择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出手:他针对日军核心机密发动了更猛烈、更致命的攻击!此举必然激怒日方高层,迫使特高课和关东军特务机关将绝大部分精力和怒火,从几个“闹事”的学生身上,强行转移到了他这个更具战略威胁的“幽灵译手”身上!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个沉墨舟!
为了保护灼灼,你不惜将自己从安全的阴影里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成为众矢之的!这已远远超出了普通师生情谊,甚至超越了志同道合者的掩护!这是一种近乎……牺牲式的守护!
想到这里,吴道时的心底那股晦暗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沉墨舟此举甚至展现了一种吴道时自己都无法轻易做到的、近乎决绝的守护姿态!这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被比下去的不安与嫉恨。
那么,沉墨舟,你究竟是谁?
一个能破译日军核心密码、能调动资源实施精准打击、并能迅速判断局势采取如此果断牺牲策略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学者或独行侠。这需要严密的组织、庞大的情报网络和坚定的信仰支撑。
共产党……
这个词如同幽灵般浮现在吴道时脑海。是了,只有那边,才会如此不惜代价地保护进步学生,才会拥有如此深潜敌后、能力超群的地下工作者!沉墨舟东渡留学,根本就是幌子!他的真实任务,就是潜入日本,利用其学术身份作掩护,从事最高级别的密码破译和情报工作!“猎户”,这个让日寇闻风丧胆的代号,八成就是他在东京活动的化名!
好一柄共党派出的利剑!好一个潜伏在帝国心脏的猎户!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彻底贯通!沉墨舟的学识、他的突然离去、他对吴灼超乎寻常的引导与保护、以及“猎户”神出鬼没的风格和致命的破坏力……一切都对上了!
而更让他心头如同被毒蜂蜇刺的是——灼灼的反应!她方才那掩饰不住的惊慌与关切,绝不仅仅是对一位“老师”或“义士”的普通担忧。那是一个女子,对心上人身处险境时最本能的反应!她知道了!她一定通过某种方式明白了沉墨舟就是“猎户”,更明白了沉墨舟此次的暴露,是为了保护她!
所以,她那异常的沉静,她那偶尔望向东方失神的目光,根本不是什么成长烦恼或受惊过度——那是一个决定!一个在惊涛骇浪中,认定了方向后,孤注一掷的决定!她在用她的方式,沉默地、固执地……等他!
更让吴道时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的是,他猛然意识到,吴灼的这份“等待”,绝非被动!她那看似沉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接受!她读懂了沉墨舟以身为饵、跨越山海传递过来的那份沉重如山的守护,而她,正在用自己沉默的坚守,回应这份深情!她不仅决定等他,更是决定……接受他!接受这份与家国大义、生死险途纠缠在一起的、惊世骇俗的情感!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吴道时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苦心孤诣为她营造的安稳世界,他视为禁脔、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妹妹,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心魂早已飞越重洋,与一个身份不明、立场敌对、朝不保夕的男人许下了生死之约!
疯了!简直是疯了!
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暴怒、失控的恐慌、以及某种近乎毁灭性的嫉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腾咆哮!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她走上这条与家族、与他、与整个现有秩序彻底决裂的不归路!绝不允许她的心,被那个叫沉墨舟的男人,以这种近乎献祭的方式,牢牢占据!
吴道时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夜色,落在疏影轩那扇映出孤寂剪影的窗上。那扇窗,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窗内的少女,正为她认定的“英雄”坚守;窗外的他,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嫉妒、暴怒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所吞噬。
终于,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在他唇角无声勾起,带着掌控一切的寒意,也带着一丝被彻底挑战权威的狰狞戾气。
沉墨舟,无论你是英雄还是幽灵,无论你出于何种信仰守护她,你都注定……无法逾越我这道关。灼灼的世界,只能由我来界定。她的未来,只能由我来安排。而你,以及你带给她的所有幻想,都必须被彻底……抹去。
夜色深沉,将他的身影吞没。一场围绕忠诚、信仰、与绝对占有欲的战争,已在他心中全面打响。猎物,远在东京,亦近在咫尺。而棋盘,就是整个波谲云诡的华北,以及……吴灼那颗已然偏离轨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