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发双生
作者:
许慎之 更新:2025-10-24 12:26 字数:3777
洁白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寒风萧瑟,卷起冰晶。一群寒鸦栖于枝上,丰厚的翎羽在风中微颤。它们时而灵活地扭动脖颈,血红色的眼珠冷漠地窥视着对面那扇巨大的拼花玻璃窗。
窗内,人影幢幢,气氛压抑。仆人们端着被染成淡红色的水盆、捧着浸透血污的毛巾,步履匆忙地穿梭。女人痛苦的哀嚎时断时续地从窗缝间逸出,即便已被厚重的帘幔与墙壁削弱,那尖利刺骨、饱含痛楚的音调,仍惊得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跃起。
积雪簌簌抖落,被狂风拍打在玻璃上,瞬间碎裂成一片凄迷的白色粉末。
“这种要命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偷闲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一个面露疲色的年长侍女忙将手中沉甸甸的水盆硬塞到另一个姗姗来迟的侍女怀中,这才得空用袖子擦了擦额际不断冒出的热汗与油光,“快拿去倒了,换盆干净的温水来!算你运气好,管事的还没发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多谢姐姐替我遮掩。”迟来的侍女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不着痕迹地将一只沾着未洗净暗红污迹的手往盆底阴影里藏了藏,一面压低声音打探,“皇后……还没生下来吗?”
“若是生了,我们何至于忙得脚不沾地?”年长侍女唉声叹气,揉了揉酸痛的腰,“折腾了大半天,我们这些做奴仆的腿都快跑断了,里面还是没个准信。我看哪,八成……”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才凑近对方耳边,用气音吐出那两个沉重的字,“难产!”
“不会吧?”侍女闻言惊恐地捂住了嘴,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都到这般境地了……上面那位,还是没来露个面?”
年长侍女此时却被她捂嘴的那只手吸引了注意,眼神一凝,“你这手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血?”
“没、没什么,”侍女心中猛地一咯噔,自知露了破绽,忙将手背到身后,怀里的水盆因这慌乱的动作险些倾斜,“不小心……弄伤了。”她含糊其辞,急忙转移话题,“你说,陛下今日……还能来吗?”
“谁知道呢?派去禀报的人去了几波,到现在连个回音都没有。”
“自打卡森殿下降生后,我瞧着陛下就来得更少了。怕不是要等到里面那位……”她顿了顿,没敢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才会‘大发慈悲’地来看一眼吧?”
“慎言!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小心隔墙有耳!”年长侍女脸色一变,厉声喝止,“行了,别嚼舌根了,你快去忙你的,我也得赶紧进去了,里面离不得人。”
侍女连连点头,端着水盆转身快步离去。她走后,距两人交谈处不远的一根巨大廊柱的阴影里,一个被拦住的近侍不解地看向身侧的小主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愤懑:“殿下,您乃堂堂王子,这等贱奴背后竟敢如此非议皇后、诅咒凤体,简直无法无天!为何不让属下出去教训她们?”
“母亲此刻正需人手,此刻闹起来,徒增混乱,于谁有益?”男孩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情绪,那只抓住近侍衣袖的小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最终,却还是颓然松开,“我们先去看母亲……我很担心她。”
——
换好热水的侍女折返时,心中记挂着事,脚步不由自主地一拐,绕向了通往宫人居住的后院。
就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去。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压下那不断上涌的不安。
最里间那扇熟悉的房门紧闭着,门缝下渗出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裙摆微微晃动。里面静得出奇,听不到一丝声响,死寂得让人心慌。
站在门口,她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疯狂擂动的声音。不祥的预感猛增,那个“只看一眼”的念头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哐当——!”
水盆脱手坠落,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尚且温热的清水泼洒一地,迅速浸湿了她的裙裾和鞋袜,刺骨的寒气瞬间蔓延上来,她却浑然不觉。
“姐姐——!”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后院的寂静,侍女如同丢了魂般,踉跄着撞开了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房门。
推开的门扉为这间黑洞洞的陋室投入一束微弱的光。房间狭小,陈设简陋,却被主人收拾得异常整洁,透着一种在压抑皇宫中艰难维持的体面与温暖。这里是她们姐妹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唯一的避风港,是支撑她们忍受外面所有委屈与艰辛的最后念想。
可此刻,空气中原本那点微薄的暖意早已散尽,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角落里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令人作呕。
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静躺着,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像一片枯萎凋零、丧失了所有生机的落叶。
女人身上不着一物,侍女临走前细心为她盖上的棉被在痛苦的挣扎中早已滑落在地,皱成一团。她的衣物被自身撕扯得破碎,而她的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刚刚娩出、被仓促包裹的婴儿,那根连接着母体的脐带尚未剪断,蜿蜒着刺目的红。
“姐……姐姐……”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击垮了她。侍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床沿,整个人扑倒在姐姐身侧,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濡湿了身下那片被血与汗浸透的、凌乱而冰凉的布料。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姐姐身边半步!否则,何至于让她独自承受这一切,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狗皇帝……那老畜生不得好死!”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仇恨与愤怒在那双原本温顺的眼中疯狂燃烧、凝聚,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会遭报应的……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她声音嘶哑地咒骂着,目光猛地转向一旁,那个紧贴在母亲冰冷胸膛上、拥有一头浓密黑发的婴儿。
它正闭着眼,睡得无知无觉,恬静安然。
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瞬间找到了目标。侍女眼中凶光一闪,粗暴地将那婴儿从母亲怀中夺过,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决绝的恨意而剧烈颤抖。
都是它!是它害死了姐姐!
她闭上眼,试图用这个念头坚定自己的决心,牙关紧咬,再次催动手臂向下——
“哇啊——!”
就在手臂即将落下的瞬间,头顶骤然爆发出嘹亮而尖锐的啼哭。
那哭声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她的心脏,举着婴儿的手臂僵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
“陛下您瞧瞧,小公主长得跟您多像啊,多可爱,多漂亮。”
另一边的皇后寝宫内,忙碌了半日、满头大汗的接生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将襁褓中刚刚清理干净的女婴,小心翼翼地往凤榻上气息奄奄的女人身边送了送。
产后虚弱的皇后莉薇娅冷漠地侧过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脱力而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疏离:“我累了,把她抱下去。”
“这……”亲生母亲这般反常的态度,让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费了九死一生的力气才诞下皇嗣,换作寻常人家,怕是欢喜得要谢天谢地了。
婆子的踌躇被刚进来的卡森看在眼里。在皇宫这座巨大染缸里过早成熟的孩子,立刻明白了母亲郁郁寡欢的缘由——这是个女孩,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和自己一样,继承了母亲家族那标志性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发。
这在崇尚黑发为尊的西罗先皇族眼中,几乎是原罪。也是母亲多年来强迫他一次次将头发染成黑色的原因。
“我想抱抱妹妹,可以吗?”他走到接生婆身边,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纯真笑容。
接生婆有一瞬间的犹豫,但面对身份尊贵的小王子,她不敢违逆,只得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柔软的襁褓递到他尚且稚嫩的臂弯中,双手仍在下方虚虚护着。
然而,当卡森低头看清怀中婴儿的模样时,眼睛骤然一亮,几乎是小跑着冲到母亲床边。
接生婆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生怕小殿下摔着了,那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妈妈,你看!你快看她的头发!”他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急切地提醒着母亲。
凤榻上,莉薇娅起初反应依旧淡漠,直到“头发”二字钻入耳中,她才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个婴儿。
“这不可能……”她低喃一声,近乎粗暴地从儿子手中夺过婴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近乎神经质地反复捋过婴儿头顶那层细软的发丝。
她没有看错!这个孩子,确确实实长了一头浓密的、纯粹的黑发!是黑发!
“呵……呵呵……”一声低笑从她喉间溢出,起初是压抑的,继而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癫狂,到最后,她竟仰头爆发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可恨我从前恭顺、温良,恪守妇道,费尽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却只因为那可笑的发色便被你猜忌、冷落!可现在……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状若疯魔,一只手竟猛地用力攥住了婴儿那柔弱的黑发,剧烈的疼痛使得孩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西罗先皇族高贵的血脉?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你们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传承象征,如今竟出现在一个没有沾染半分你那肮脏血液的孩子身上!她生了一头你梦寐以求的黑发!
那些在她之前,因为生下非黑发子嗣而含恨死去的皇后们啊……你们在九泉之下,看到此情此景,又该作何感想?
不如……一起来助我,让这西罗先的江山,彻底换个主人如何?
卡森和接生婆被皇后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止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好言劝慰,费力地将哭嚎不止的婴儿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皇帝呢?去!再去请皇帝!我要见他!立刻!”莉薇娅止住了笑,声音冰冷地下令,然而她脸上那残留的、混合着泪痕的扭曲笑容,在经历了方才的癫狂后,只让人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有冰冷的毒蛇正沿着脊背攀爬。
自那一天起,宫中开始悄然流传起一个令人不安的谣言——
皇后莉薇娅,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