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河西务水驿
作者:魔法龟Revo      更新:2025-10-22 21:51      字数:4465
  第775章 河西务水驿
  夏季午后,河西务漕运码头的上空悬着一层匀净的乌云,雨丝像被剪刀裁碎的银丝,疏疏落落斜斜坠下,打在漕船的乌篷上,溅起细碎的水,又顺着篷角蜿蜒成细流,滴进浑浊的运河里。
  两艘插着明黄官旗的漕船正缓缓靠岸,官旗在雨雾中微微地耷拉着,却仍掩不住那抹威严。纤夫们弓着脊背,粗麻绳在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脚步踩着湿滑的岸石,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将船稳稳拽到五人宽的栈道边。
  船上的水手见船靠岸,便探出身子,胳膊抡成一道弧线,把碗口粗的驻船绳朝岸边扔去,绳头带着湿气“啪”地砸在栈道上。几个穿着短褐的力工立刻上前,黝黑的手抓住绳头,三两下便绕着岸边的石桩系紧,绳结打得紧实,任凭河水拍打着船身,漕船也只微微晃动。
  船身刚稳,舱门后的挡板便被两个杂役抬开,厚重的木板在雨中泛着潮润的光。接着,宽约两尺的跳板被架在船与栈道之间,木头上的纹路里积着雨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
  何孝魁先一步踏上跳板,他穿着青色的差役服,袖口挽到小臂,脚步稳当得像是钉在木板上。下了栈道后,他立刻转过身,双手在身前虚扶着,抬头朝船上高声道:“东家!您慢些。”
  舱内的高时明缓缓走出来,他身着绣着暗纹的正五品宦官袍,墨色的衣料被雨水打湿些许,贴在略显单薄的肩上。即便漕船行得平稳,他的脸色还是透着几分苍白,扶着舱门的手指也微微地泛着白。
  在何孝魁的搀扶下踏上跳板时,高时明脚步略有些虚浮,待完全站定在栈道上,不过片刻,便捂着胸口弯下腰,一阵干呕。
  何孝魁连忙顺着他的背,掌心轻轻拍着,声音里带着关切:“东家。要不咱去码头旁的药坊开副解晕的药?”
  高时明摆了摆手,气息稍匀后,声音带着点沙哑:“不必,我还没那么金贵,缓会儿就好了。”
  何孝魁扶着他往岸上走,刚想回头去扶紧随其后的高逢秋,却见高逢秋已经自己下了跳板。高逢秋穿着宝蓝色的长衫,腰间系着革带,身姿挺拔,落地时脚步轻快,丝毫不见晕船的模样,见高时明脸色不好,便上前一步,轻声问:“干爹,您没事儿吧?”
  高时明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另一艘漕船的跳板上,两个人正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是西缉事厂外稽司从七品办事员方正化,他穿着皂色的缉事服,腰间佩着一把装饰作用大于实际意义的腰刀,年轻得堪称年幼的脸上始终挂着那副强撑出来的冷峻;他身后跟着的是从六品的内官监审计局局副庞天寿,他身着紫色官袍,脸上带着几分中层宦官特有的拘谨。
  三方人在岸边的雨棚下相遇,刚寒暄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驿卒簇拥着一个穿着青色驿丞服的人快步走来。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腰间系着驿丞的铜印牌,脸上带着几分谨慎的笑意,正是河西务水驿的驿丞陶金来。
  陶金来走到近前,立刻拱手作揖,腰弯得极低,声音恭敬:“卑职河西务水驿驿丞陶金来,敢问哪位珰爷是宫里的钦差?”
  高时明往前站了一步,身姿微微挺直,朝高逢秋递了个眼色。高逢秋立刻从怀中取出驿符,双手捧着递到陶金来的面前。
  “我是新设海关总署署长高时明。”高时明先介绍了自己,接着又朝方正化抬了抬下巴,“这位方公公是西厂对外稽司稽查官。”
  “方正化。”方正化适时地抱拳作揖。
  而后,高时明又指向庞天寿,“这位庞公公是内官监审计局局副。”
  “庞天寿。”庞天寿也带着笑揖了一下。
  高时明收回手,语气放缓了些:“我们这是要去天津考察。之后可能会在河西务驻留个两三天,看看钞关的情况,希望贵驿照规矩安排食宿。”
  陶金来接过驿符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露出几分难色,却还是连忙躬身行礼:“卑职拜见高署长、拜见方稽查、拜见庞局副。”
  三人简单答礼,并示意他起身。
  “敢问高署长,诸位一行,共有多少人马?”陶金来直起腰,往前凑了半步,小心翼翼地问。
  高时明略一思忖,随口答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十来个随行的书吏、杂役,你给我们准备三间空院子就是。”
  陶金来脸上的难色更重了,嘴角勉强扯出笑意:“高署长,实在对不住,我驿如今就只剩一间空着的小院子了,还请……”
  “放肆!”陶金来的话还没说完,庞天寿身后的一个小宦官突然喝出声,“我们是宫里来的,难不成还要迁就旁人?”
  高时明、方正化虽没开口,眉头却都微微蹙起,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陶金来吓得身子一缩,连忙解释:“若是寻常官员或是其他借驿的人,卑职绝不敢委屈诸位钦差!可住在鄙驿的那些人,也是宫里的钦差,而且来头来头也不小啊。”他原本想说“来头比你们还大”,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敢含糊带过。
  “哦?”高时明的眉头一挑,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河西务可不是什么小地方,谁能把你们整个驿站占得只剩一间院子?”
  陶金来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不知高署长是否认识司礼监礼仪房的刘公公,还有文书房的杨公公?”
  “礼仪房的刘公公、文书房的杨公公?”高时明沉吟片刻,眼神微动,反问:“你说的,该是刘克敬和杨舜臣吧?”
  陶金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卑职说的就是这二位珰爷!”
  “这么说,南下给小爷选婚的使团,这是凑一块儿回来了?”高时明说。
  “正是!”陶金来急忙应道,“算上二位公公,还有待选的淑女以及她们的父母,再加上随队的护卫、听差、仆人、轿夫、车夫、马夫,一下子来了差不多三百号人,几十头牲口。鄙驿虽说有几分规模,可也实在挤不下了,上上下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高时明又问:“他们也是今天到的?”
  “不是不是,”陶金来摇着头,“他们前天下午就到了。只是队伍里不少人,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在南边淋了雨,都生了病。关键是刘公公的身子也虚了,所以队伍也就暂时停在咱这儿了。最近几天,往来借驿的小驿是一个也没敢招待,就留着一间院子准备伺候贵客,可贵客一下来了三位,就实在.”
  “好吧,情况我知道了。”高时明缓缓点了点头,“请问陶驿丞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种事情卑职能有什么办法啊。”陶金来苦笑道,“三位公公还有先来的刘公公、杨公公都是天上的贵人。卑职能做的,无非是撮合着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
  高时明想了想,转头看向方正化和庞天寿“二位,有道是先来后到,他们既已住下了,我们也不必讨嫌去争这点儿地方。不如就在驿站附近找家客栈落脚吧?”
  方正化自然无有不可:“都听高署长安排。”
  “二位决定就好。”庞天寿也跟着点头。
  高时明这才转过身,看向陶金来,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陶驿丞,这样吧,你们出面给我们找一家能住的客栈,这应该没问题吧?”
  这正是陶金来心里盘算的妥帖法子,只是他官微言轻,不敢先提。如今高时明主动开口,他立刻连连点头,脸上的难色一扫而空,语气热切:“高公公高义!卑职这让人就按接站的标准,去外边儿包一家客栈给各位落脚!”
  “有劳了。”高时明微微颔首,又问:“陶驿丞。刘公公和杨公公他们现在在驿站里吗?”
  陶金来一愣,随即问道:“高公公这是要去见他们?”
  “我毕竟是司礼监出来的,与刘公公、杨公公有同事之谊。”高时明点点头说。“既然遇上了,怎么也该拜会一番才是。”
  “那您随我来吧,卑职带您过去找他们。”说罢,他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驿卒,严肃地吩咐道:“你立刻去给我包一间上等客栈。先定三天。让客栈备好最好的菜、最好的酒,万不可怠慢了诸位公公!”
  那驿卒连忙抱拳领命,脚步匆匆地冲进绵绵细雨里,很快便消失在了码头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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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丝斜斜飘着,高时明三人各自撑着油纸伞,伞面是沉稳的墨色,边缘垂着的流苏被风吹得轻轻晃荡,偶尔有雨珠顺着伞骨滑落,滴在鞋面上。陶金来走在最前引路,他脚步匆匆,青色的驿丞服后襟被雨水打湿了一小块。
  驿站就在漕运码头附近。又拐过一个栽着老槐树的拐角,“河西务水驿”的匾额便出现了。
  跨进大门时,耳边顿时热闹起来——往来的人影穿梭不停,有穿着短打的驿卒扛着木柴快步走过,肩上的柴薪沾着潮气;有穿着绸缎的仆妇提着食盒,脚步匆匆往深处的院落去;甚至还能听见后院传来几声骡马的嘶鸣,混着人们的说话声、碗碟碰撞声,凑成一片嘈杂的忙乱。
  高时明撑着伞,目光扫过院内,只见墙角堆着几捆未拆的草料,廊下晾着不少湿漉漉的衣物,连平日里该干净整洁的石阶上,都沾着一片一片的湿泥。真如陶金来所说,整个驿站都被那三百号人的使团搅得没了章法。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布驿卒服的中年男人快步从廊下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纸笺。到了陶金来跟前,他立刻躬身作揖,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老爷,灶房那边让人来禀,白面已经用完了,油缸里的大豆油也没剩多少了”
  陶金来闻言,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不等对方说完,他便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这会儿哪儿有空给你找白面、找豆油啊?没了就先换别的顶上,糙米、粟米不都有吗?先给底下人凑活着吃两顿不行啊。”
  那驿卒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您说的是。可灶房的师傅还说,晚上怕是得再宰一头羊,前头贵人们的晚膳,说是要吃炙羊肉,在井里吊着的那半只可能不够用。”
  “哎呀,宰就宰嘛!”陶金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什么好说的。没见我正在招呼贵客吗?”
  “是,”驿卒被他训得脖子一缩,脸上讪讪的,忙低下头应了声,“小的这就去安排。”
  “等等!”陶金来的声音突然追了上来,驿卒脚步一顿,连忙回头。就见陶金来脸色放缓了些,甚至多了两分谄媚。“别人的伙食凑合也就罢了,可是贵客们的吃食,你千万得给我盯紧了。驿里要是没现成的食材,你就带两个人去街上的铺子,使银子买回来,绝不能怠慢!”
  那驿卒连忙站住,回头又应了一声:“小的记着了!”
  “去吧。”陶金来摆手挥退那驿卒,随后转过身,带着几分歉意,朝高时明三人拱了拱手:“让三位公公见笑了,这几日驿里实在太忙,底下人也乱了分寸,连规矩都忘了。三位公公这边请,刘公公的院子就在前面,没多远了。”
  高时明摇摇头,伞沿下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一下子要招待三百号人,忙乱些也是常情,陶驿丞不必挂怀。”
  陶金来连忙陪着笑了笑,又引着众人往前走。雨还没停,油纸伞偶尔会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方正化,突然开口问道:“陶驿丞,听方才那驿卒的话,贵驿这是缺粮了?”
  陶金来闻言,脚步缓了下来,从高时明侧后方轻轻挪到方正化身侧,脸上依旧带着笑,摇了摇头解释:“方公公说笑了,哪能真缺粮?二三百人虽说不少,但也就住这几天,鄙驿的库房还撑得住。各色的杂粮、粗粮管够。就是精粮,像白面、大米这些,用得快了点。”
  “原来如此。”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一座院落前。这院子的院门是朱红色的,门上挂着两盏羊角灯笼,灯笼上贴着“驿”字,虽不算格外华丽,却比其他院落显得规整些。
  “几位珰爷,”陶金来指着那扇关着的院门,朝高时明躬身道:“这里就是刘公公下榻的院子了。”
  高时明抬眼望了望院门,又问:“那杨公公住在哪里?”
  陶金来抬起手,朝着斜对面一座格局相似的院落指了指:“杨公公的院子就在那边,离这儿也就几十步路。”
  高时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对陶金来说:“有劳陶驿丞引路了,接下来我们自己过去便是,你先去忙吧,别耽误了驿里的事。”
  陶金来闻言,连忙退到一旁,深深作了个揖:“那卑职就行先告退了。几位珰爷若是有任何吩咐,只需叫人来通传一声,卑职立刻就到。”
  “好。”高时明点头。
  “告辞。”陶金来又作了一揖,才转身匆匆往灶房的方向去了,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