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作者:橙子雨      更新:2025-01-16 02:53      字数:3021
  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一定也要逃才行!凭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满天。
  燕止回过头,给了她一个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为了西凉众人,他不能逃。因而骁勇善战、算无遗策的一世枭雄,注定要在此地惨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会来。
  “……”
  “那我,也留下来。”
  赵红药喃喃,“我不走了。至少还有我,与燕王共进退……呜!”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后面掠住了她。
  副将云临带着几百死士:“赵将军,燕王让我们务必带你突围。失礼!”
  马蹄疾驰,赵红药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们死士营……不是发过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临阵脱逃!”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回头,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风,孤寂又嚣张飞扬的背影。
  云临沉默不言。
  死士营是发过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却也不得不从。
  更何况他还有私心。
  他希望,赵红药能活着。
  ……
  北幽千军万马,追虎豹骑不及。
  最后不得不众军还首回马,黑压压的如蚁一般,四面八方纷纷向仅剩的燕王合围而来。
  “他、他落单了。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尔,掂了掂纯金的顾兔杖。
  这句话向来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杀掉之前,常这么说。
  “馋馋,你也去吧。”
  他抬手,让那海东青展翅,“下半辈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鸟也放了。黑压压的包围越来越近。
  看起来……已经到最后了。
  其实有人曾私底下劝他,西凉并非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放弃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园千里的辽阔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没粮,那就饿死一些人,反正总会有人活下来。历代枭雄大有人这么干,苟且偷生,说不定也能拖过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终究还是贪婪,心心念念那个“我全都要”的结局——西凉要保全,月华城主也据为己有。
  如此贪得无厌,赌输了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不让它如愿。”
  话毕,他骤然拉起缰绳,一个转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艺再强、马儿再快,也未必冲得出这千军万马合围。但国师大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同西凉营寨一起被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两者之间不过一段山涧。
  千军万马未必过得去,他的汗血战马却可以!
  他可从来没忘记,是谁把他害到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时!!!
  冤有头债有主。
  他既穷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够垫背的回本!
  ……
  皇都,城楼之上,姜郁时广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辽阔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枪,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向自己杀来。
  “呵……”
  “穷途末路,竟还不知认命。”
  “罢了。倒也……成了一番风景。”
  这等蝼蚁不屈,明明已无指望却生生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让姜郁时想到一个故人——
  同样是处处与他作对,同样是穷途末路仍旧死不放手。
  最后他问那人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因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难违!却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该他早死。姜郁时当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如今就见证第二个!
  很好。
  “众将听令,取燕王首级者可封侯!良田千顷,金银万两!”
  “给我杀——”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长谈,月下青梅酒。本来是慕广寒难以启齿之事,洛南栀却没给他为难的机会。
  之前在北幽,洛南栀虽被控尸,但该看到的他与燕王的种种,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这些偷偷告诉了邵霄凌。
  邵霄凌对此虽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们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风雅温柔、多情风流。阿寒愣是一个没要,还以为他眼光多高。
  原来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欢那个白毛嗜血杀人狂?!
  但好在,这种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他二哥娶他那个又凶又野的二嫂时,也是全家无人理解,但还不是一个个忍着疑惑去道喜了?所谓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欢就好,嗯!
  想通这些后,他甚至主动替慕广寒想了不少点子:“阿寒你放心。燕王虽阴险,但咱们挟制他的方法还是有的。这样,等他来了,咱们就把四大家族那几个人给派远远的,让他们见不着、无力合谋。再修个大宫殿,里外几百个人守着,滴水不漏!就把燕王关在最里头,留你一个人随便玩儿……”
  “不是,你笑什么啊?”
  “我说真的!洛州如今,财力物力哪样没有?不过就是金屋藏娇……”
  是是,知道知道。
  慕广寒笑,当然是因为高兴。
  因为再一次确定——他如今确实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会互相在意他理解、维护纵容。还会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进火神殿的祭塔地宫,一边是温暖的掌心,一边是浓郁栀子香。
  踏入地宫之前,慕广寒回首,看了一眼天边初生的、火烧一样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内,数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到处乱石嶙峋、鬼气森森。
  邵霄凌举着油灯,一路话多壮胆:“上次我就是在这鬼地方放的火,烧得那那西凉大皇子吱哇乱跳!”
  好在古祭坛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洛南栀帮忙搬开坍塌的大石,慕广寒则用随身带的朱砂修补已经褪色的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