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眼芒剑戟,心火仇雠(六)
作者:鹦鹉咬舌      更新:2025-10-23 07:07      字数:3961
  第813章 眼芒剑戟,心火仇雠(六)
  四月十三,鳞试三十二人决。
  在前面的三天里,凫榜上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侠士彼此拼争、燃尽一切,贡献了多少精彩至极的场次,在神京的坊间传扬不休。
  三年一度,整个大唐所聚焦的地方。但凡能登上这座万众瞩目之台,其姓名就镀上金色,侠者牒背面会清楚地刻上“壬午年鳞试·正擂”以及所处的阶段。
  九百进六百,六百进三百,三百进一百……
  每一个对手都那样强,每一场战斗都那样艰难,每往前前进一场,天地都大有不同。
  等回到江湖,带着新鲜的鹤凫名次,又是散乱各地的传奇。
  而无论人们如何攀登,能立在最后两天的身影只有三十二位。
  大唐壬午年的三十余位年轻修者,至少代表这三年来,可见江湖里最强大的脉境修士,十年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也许一样站在鹤榜的排头。
  如今将在两天之内决出其中魁首,整个大唐都会传颂他的名字。
  广阔的人群攒动如蚁,冬剑台围在其中像一块白玉盘。
  裴液乘着马车过来,朱雀大街被升起的冬剑台拦住,这几日行人车马都是从东西两坊沿着弧线绕行。这两天他是在神宵别馆住下,葱葱郁郁的竹林确实令心绪很宁静。
  他走下马车,姜银儿跟在他身旁。
  三十二人决的分配昨日已经公布了,此前许绰问他有没有想打的线路,裴液摇头说照常分就好,昨日拿到这份对战笺子,见自己果然是十六人决时才登台。
  旁边偏僻的屋顶很安适,裴液带着少女跃上去,在柳荫下望着尚空荡的剑台。
  “银儿没有打进来啊。”
  “输给左丘姐姐了。”姜银儿在旁边抱膝坐下,“都好厉害。以前打剑会,感觉大家差不多的,一上羽鳞试,全都变得好强。”
  “剑会都是试探,想要在羽鳞取得名次的人,当然不会在这之前拼尽全力的。”裴液微笑,“所以羽鳞试才尤其好看啊。”
  “是啊,冬剑会的时候,我凭《凤游》赢了杨同修半招。不过那都是我最厉害的剑了,杨同修当时却什么剑术也没用。”姜银儿认真道,“还得继续好好修行才是。”
  裴液低头打开鳞试决的笺子,瞧着上面的姓名。
  “世兄今日有登台吗?”
  “没有吧。”裴液不甚在意。
  “我瞧,是后十六人先决出八人,然后八人再挑战前十六人的席位。”姜银儿点点头,“世兄列位第七,要等明日十六人决才有场次呢。”
  “是。”
  裴液望着剑台,雍戟已经登上去了。
  从这里大概只能瞧见两道遥远的身影,但两人眼力都好,认得出熟人,对手乃是昆仑晏日宫的许问桑。
  样貌平和,剑上挂着流苏。
  不是剑院相见时那含笑的样子了,许问桑的神情很认真也很凝重,自入京以来,这位西境昆仑真传大概屡屡受挫,试前册也掉出了前二十。
  他静立台上,看着对面黑衣飘飘的身影。
  无论对谁来说,排到雍戟都不是一件幸事。
  三日十六擂,三日正擂,虽然是洋洋洒洒有九百榜外之人投入其中,但六日遴选之后,早已尽皆逝去,莫说三十二人之列,即便前百、前三百中,也已很难见到榜外之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位北王世子。
  从十六擂开始,六天来他连胜了二十七场,立在了这里。
  一开始他击败一些天南地北的俊杰,后来他开始赢十道中拔尖的大派天才,再后来他赢三十三剑门里数一数二的真传。
  赌坊里关于其何时会败的赔率一直剧烈地变动,但其实更多的人已经有些感觉他好像永远不会败。
  铁箍束发,黑衣,尖枪利剑,可怖的异眼,右臂袖下隐隐的波棱……每次将目光投在他身上,他总是在摧毁敌手。
  作为从后面打进来的人,今日依然登上第一场。
  “鳞试,三十二人决,一擂。昆仑晏日宫,许问桑,对,燕王府,雍戟。”
  三声钟磬,皇城之前的所有目光都投在了台上。
  雍戟头一次没有将大枪立在地上。
  他拎起了它,倒是剑悬在腰上。
  “来吧。”他低声道,既没有还礼,也没有多余的话。
  许问桑阖了下眼眸,飘然而上。
  许多人都从没有见过昆仑晏日宫这样的风范,在印象中他们更多是明亮暴戾,杀力为先,这样风絮般的气质实在不常见到。
  许问桑从高处飘落,雍戟挺枪而刺,许问桑在其枪杆轻轻一踩,下腰倾身,长剑直点其咽喉。
  无数剑者都眼睛一亮——好轻快的一剑!
  许多人都还没从前面的擂试中回过神来,修者们用尽奇异的真气术、压箱底的意剑,打得华彩乱飞。但三十二人决的剑者们似乎并不需要用华丽来彰显强大。
  越是造诣精深的剑者越为这举重若轻的一剑惊异——雍戟挺出的这一枪绝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处理。
  雍戟长枪一抖,许问桑再度凌空而起,但离开时已在他肩头带出一道血痕,然后他避开蛟龙般刁钻的枪头,落下时又一剑点向雍戟心口。
  雍戟横枪架开,但这剑全不受力,只一晃又在他身后,再次从他后肩割出一道血痕。
  《暮影七剑式》,晏日宫里最难修成的拙剑,一来诡变极多,深奥繁难;二来得习得所有“日境”剑术之后,才有机会修习。但其威力又并不很大,只是难以防范罢了。
  除了遍习诸剑的本代大师兄,确实也没有别人费心思去习练。
  许问桑学它的缘由也很简单——既为晏日宫本代扛鼎,那就不能有不会的剑。
  他再没有在神京出过剑了。
  自从一剑败给裴液之后。
  晏日宫今年第一,凫榜十八,被人一剑击破。
  但许问桑无话可说,他确实接不住那一剑,再回想几遍也是一样。
  但他确实也没有那样弱。
  他弈剑其实冠绝西北,也在修剑院潜心砥砺过五年,所习得剑术之深厚广多,即便放在凫榜前二十中,也不过只落于鹿尾、鹤杳杳、梅剑溪、颜非卿寥寥几人之后。
  他也会几式很强的意剑,在意的境界中也有翻天覆地的能力。
  只是他没有机会用出来。
  这些话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羽鳞试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许问桑的人与剑如暮影中之飘絮,这显然是他为雍戟准备的剑术,在杀力的拼争中、在力量的对抗中,他自知不敌,但他会《暮影》,而且用得很好。
  叮叮连珠的交击响在台上,雍戟在二十八场鳞试中终于失去了那种横推般的气势,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拔剑。
  鳞试开擂至今,许问桑展现出了最高水平的剑术,剑如雪般笼罩着雍戟,血痕不时从他身上飙射出来。
  雍戟单凭一柄枪确实难以应对这样的剑,这样武器本来是用于破军杀敌,在细处的精妙上力有不逮。
  但他的神情也没太多变化,连疼痛的反应也没有,淋漓的鲜血仿佛只是皮外之伤。
  他只看着许问桑飘曳的身影。
  许问桑渐渐掌控了战局,剑者总是比他人更敏锐地捕捉到这种呼吸,在久战中也总是剑者先发现对方的破绽。
  许问桑忽然盯住了雍戟的双眼,仿佛两枚日轮在他眼中苏醒。
  雍戟破局的欲望不强烈,那么许问桑就果断出剑了。
  《曦诀》所录,【海底金乌】。
  卯时,朝阳初升,金色的流辉从二人脚下开始,无声而迅速地向着整座剑台铺去……一切暴露在外的,都受金乌双目所照。
  先是许问桑的剑,然后是雍戟流出的血。
  染为金色,继而滚烫而炽烈地燃烧起来——人们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
  很多人看不懂,因为《曦诀》本来即是晏日宫的镇派绝学。
  这既是一式意剑,也是一道真气术。
  每一次剑刃带来的伤口中,都埋藏着《曦诀》所炼的真气。
  只待这道意剑发动。
  它既将你困于金乌双目之下,又真实地灼烧着你的身躯,意剑的杀招往往在意境之内,这一剑则同样在意境之外。
  如果不能脱出意境,当你在意境内被火烧死,意境外的躯体也将化为焦炭。
  而这依然不够,当晏日宫弟子决心爆发杀力时,在对手死去之前就绝不会收剑。
  就在意剑之中,许问桑手中《六刃截晖》再次迸发出来,这样两境之间游走的造诣确实独一份,暴戾的剑光直直撞向雍戟的咽喉。
  雍戟沉默的眼中头一次爆发出精光。
  他衣发染血,痛怒地大吼一声,猛地将长枪立在地上,喝道:“犼!朱厌!”
  身上的火势陡然猛烈起来,因为血的奔腾也如江海,燃料一霎仿佛取之不尽。
  但下一刻沉雄的赤红真气从伤口中迸发而出,缠着妖异的白。几乎犹如一场大风,一霎火势皆灭,真气爆发在五丈之中,许问桑已经剑抵身前,他这一剑极猛极烈,却竟生生被这真气掀飞出去。
  他在空中调整好身形,身前陡然一暗,黑发舞如魔神的男子已凌在他面前,两眼多覆了一层虹膜,赤红如妖兽。和那双眼睛接触的一霎,金乌之意轰然破碎。
  长枪挟着令人心悸的狂风砸下,许问桑再用《暮影》藏身,但枪剑相交的一霎,浑身真气如散,长剑险些脱手飞出。
  岂有这样强的力量!!
  环绕着沉红真气的长枪挟难以触碰的恐怖力量,而许问桑甚至能听见面前之人身体内的轰鸣,血如江河,心如擂鼓。
  当力量如此翻倍,技巧几乎失效一大半。
  许问桑咬紧牙关,怒喝一声,再次转入《六刃截晖》,疯狂而暴戾地倾泻着锐利的剑光,盖因他最清楚在这种时刻退让一步等于满盘皆输。
  枪与剑极尽残暴地交锋,血在两人之间飘飞,雍戟渐渐咧开一口白牙,在二十九合之后,他长枪一挺,将血染襟袍、多处骨断的男子贯穿在了枪尖之上。
  许问桑头垂于胸,长剑叮啷落地,竟然摔成了两半。
  没有人说话,实际人们看着这一幕是有些悚然。
  一声钟鸣,羽检与医者纷纷掠上台去。
  雍戟缓缓放下枪,将他放于了台上。
  然后他再次将枪竖于身旁,令真气闭合了身上的伤口,那些血痕看着可怖,但这位世子看着没有丝毫血气上的虚弱。
  他扯去破烂的上衣,皇城之前泛起了海浪般的轻呼。
  沉红的真气还淡淡地缭绕在伤口上,长发被血粘连着,垂落在身前身后。线条分明的肌束,笔直修长的骨骼,是具强健而美丽的躯体。
  但右臂已为兽形。
  尖锐的棱甲一片片地覆盖在大半只胳膊上,凸起如角。肤色全部暗紫近红,质感坚硬如金玉。
  一上一下两道金箍锁在肩膀与手腕,阻断了这种异变的蔓延,那大概也是其右手没有化为尖爪的原因。
  刚刚就是用这只胳膊,他一枪撞断了许问桑的封剑,然后贯穿了他的身躯。
  他确实在枪技上不能和剑术博弈,但他也不需要。
  无可撄锋的力量,坚韧如铁的身躯降于这座羽鳞试的剑台,剑者们苦修的技艺似乎一下化为无用。
  何况在这一场,他还没有拔出腰间的剑。
  雍戟深深呼吸一口,身上的真气全数收回,伤口已全闭合为细线,眼睛也渐渐恢复平常。然后他随手扔下衣裳残片,提起枪来,走下了剑台。
  “……世兄,那是什么?”姜银儿惊怔地望着。
  “山海之血。”裴液平静道,“看来他确实是注入了第三种。”
  后十六人决,共用了两个时辰,姬九英、楚水霆、余清、高阁、韩修本、秦殇、左丘龙华、雍戟八人列位前二十四。
  剩下七人都赢得很顺利,当然自雍戟走下去后,再也没有这样惨烈的战局。
  (本章完)